兆惠命人照着桂铎的旧例把河道的事情处置了,就亲自冒着细雨上了山丘,勘验现场。
德其布所言木楔已经不见,不过地上确有凹陷痕迹。
看来的确是有人故意在此处设置滚木礌石,意图刺杀桂铎后伪装成意外。
只是因雨天,泥土沾水变黏,恰好印下痕迹,偏偏这几日又无大雨,因此泥土未被冲刷。
他又回到府衙,检视了属官从树干上拔下的箭矢,又看看五个杀手的弓箭、武器等,又将尸体一一看过,最后拿起那个虎头艾草刺青仔细检视。
“单片箭、木弓、柴刀,这种东西哪都有,看不出来是什么的大人。要小人说啊,那几个铜子一看就不是乾隆通宝,这起人肯定是北族来的。”德其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兆惠头都不回,道:“北族老王爷十年前就禁止铸钱了,也就这三四年重新开始铸常平通宝,这些铜钱看着却很旧,起码也是二十年前的东西,也不能排除是边民日常混用所致。看来线索就在这刺青上了。你怎么过来了?”
他当时办理纳尔布妖言案时,就发现这德其布乃是骨勇之人,这才想到教他告御状的方法。不想御状之事后还有一段因缘际会,兆惠知道后也是颇有些感叹。
德其布道:“因小人搏杀此五人,大人们觉得小人应该能提供一些线索,让小人过来协助大人。”
兆惠点点头。
这时有一兵士来报:“禀大人,属下根据您的吩咐,在森林方圆二十里搜寻,在森林边缘搜到一个临时搭建的窝棚,应是这五人住处。小人在里面发现,他们祭拜过这个。”
说着拿出一泥塑老虎,这老虎造型简单,是两个泥捏的球拼在一起,一双大眼,头上一个王字,嘴里却放进了一片艾叶。
兆惠道:“老虎和艾草?倒是与刺青对上了。本地百姓有以虎为神的习俗吗?”
那兵士道:“回大人,本地有出马仙,本是巫祝引生灵上身,若说有虎,也不奇怪。是否要属下等贴出布告征集线索?”
兆惠道:“不可。这辽河惨案,是以人祸伪作天灾,又有死伤,府尹大人也身受重伤,此时必然群情激奋,若是贸然说和当地巫祝有关,只怕横生事端,更怕有人浑水摸鱼。”
这时德其布道:“我记得那位黄神医,身上老是戴着一个艾虎配饰,也是又有艾草又有虎的,要不问问他?”
“草民是山东人士,山东本就有端阳时佩戴艾虎之俗。此时虽非端阳,但草民早年染病,落下中虚之症,所以常常佩戴这装着艾草与甘草的特制艾虎。不过若说艾草与虎,草民倒是想起一个北族传说。”黄大夫道。
兆惠知道这位黄大夫行走四方,治病救人,见多识广,当即道:“请先生不吝赐教。”
黄大夫道:“草民救治过一位北族客商,他知草民爱书,便赠草民一本志怪《北国遗事》。其中记载,昔有日之神恒胤,庶子恒英,数意天下,贪求人世,父知子意,下视三危太白可以弘益人间。时有一熊一虎同穴而居,常祈于恒英,愿化为人。
时神遗灵艾一柱曰:尔辈食之,不见日光百日,便得人形。熊虎得而食之,忌三七日,熊得女身,虎不能忌,而不得人身。这化成女子的熊,又与天神恒英做了夫妻,生下孩子,就是北族所奉神明北君。”
兆惠沉吟道:“北君教,的确是北族信仰。只是若这些人真是北族,为何不拜北君、熊女,而要拜那不得人身的老虎呢?”
这时又有兆惠手下进入府衙,对兆惠附耳说了几句。
兆惠小声道:“告诉他,本官与他在后堂见面。”
说着就命人送走黄大夫和德其布,又说改日再请教。
兆惠进了后堂,一名粘杆处卫士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后。
“大人,奴才等对贞淑和张念祖用了刑,那张念祖招了,他是北族张禧嫔堂伯张炫之后,康熙年间张炫被流放后,他们中的一支越境逃到三道沟,几十年来开枝散叶,在吉林、奉天都有后代。张禧嫔当年卷入巫蛊案,家族败落,北族世子通过客商找到他们,答应他们,若在大清为北族效力,可以恢复他们家族的名誉。
还有,皇后娘娘也查到,天地一家春走水,是有一位辛者库的尹管事作手,让郎佳氏去了慎嫔娘娘处。而这尹管事,家中虽是当年入关时降服的北人,但这人是三十多年前来京城投亲的,属下等严刑审了,才发现这人是张禧嫔的表亲,其父是张禧嫔党羽,当年是受了巫蛊案的牵连,不得已出逃北族,来京城投奔一辛者库管领,后来让这管领认作义子,落了户籍。”
兆惠喃喃道:“家族获罪,出逃故国,漂泊不定,荣光不再,惶惶如丧家之犬,曾经的同僚倒是和熊女一般得了垂青,春风得意,倒真是,此恨不除,誓不为人啊。”
说罢急急回转府衙,下令道:“传令下去,严查奉天是否还有越境、隐匿的北族人,尤其是居住此地三十年以上的人家。北族张禧嫔,本家姓张、母亲姓尹、外祖母姓卞,这三个姓氏的北族人,先一概以越境为由抓捕,再一一甄别;其余人,若家中有供奉这口衔艾草的老虎神像,也一并抓捕。发信辽东将军,令其协助查办。”
众人领命而去。
这边兆惠查案,那边索绰伦夫人照顾桂铎,珠隆阿与珠勒刚阿也日日侍奉汤药。桂铎虽渐渐好转,但左臂常常疼痛难忍,令他辗转反侧,又不愿家人看出来,也不愿病妻幼子受累,便说自己想清静些,让妻儿都不要在跟前,只留了仆役伺候。德其布看出他其实是在逞强隐瞒,常常叫包太医和黄大夫过来看诊。
这种疼痛,两人也实在无法,只能行了针灸,开了安神汤灌下去,只是所谓是药三分毒,安神汤也是不能喝太多的,因此桂铎夜间仍是枕不安席。
德其布也只好常来说说话,以转移注意力。
“大人,其实你也很讨厌乌拉那拉氏吧?”
一日,德其布这样说。
那时桂铎正搅动着一碗糜粥,闻言抬起头,似是疑问又非问:“你知道了。”
德其布有些心虚道:“索伦人耳力好,您那些胡话我听得见。小人知道你公私分明,不会趁机报复,只是若说公事公办,你也可以直接叫人把她们押回去,怎么还给纳尔布妻女钱财衣裳?”
桂铎反问:“那你当时,为何不对她们下手?”
德其布无言以对,又听他说话声气仍弱,没好气道:“您还是不要说话了,听我说就好。”
黄大夫为桂铎看诊之余,和包太医渐渐熟稔,因那日见包太医用了祝由术,又提起闻西洋药,甚感兴趣,待桂铎情况稳定,便向包太医请教。包太医也听说过黄大夫鼎鼎大名,知其饱读医书,云游治病,对医理颇有心得,也很愿意与其探讨医理,不过几日,两人便相见恨晚,结为好友,以兄弟相称。
这一日包太医为桂铎行针后,桂铎勉强睡下,德其布在一旁照顾。两人退到房间旁一间厢房,以便随时注意桂铎情况,仆役奉了茶来,两人边喝边小声交谈。黄大夫问起包太医:“愚兄观贤弟所用祝由之法,并非全然是明经十三科所载,那蛇形铃铛更是奥妙无比,不知贤弟能否告知其中道理啊?”
包太医道:“说来惭愧,非是小弟有意藏私,实是这祝由术只是小弟见过他人使用,略学了皮毛。只是此人曾是巫祝,能役使灵蛇,法力出众,许多法子,非常人能学。此人身份,小弟也实在不便相告。何况小弟所学,的确浅薄,当日一试,那铃铛其实是自己动的,小弟以为是那个铃铛本身有些神通,而非小弟之能。”
黄大夫也知宫中颇多秘辛,也不便再问。
这时进保过来,二人起身行礼。
进保道:“免礼免礼,咱是听闻桂铎大人已有好转,特来探望。”
包太医道:“这……桂铎大人已经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