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没有说话。
傅清接着说:“我知道,阿牟其还在时,你跟阿牟其谈过,才下决心去了漠北。我也知道,你都是为了咱们富察氏。但是傅恒,为兄还是想问一句,你真的觉得非这么做不可吗?”
傅恒抬眼看来他一眼,才道:“兄长不会想说,到底皇上这些年对皇后娘娘还是还是多少给几分薄面,我当年的先生也是皇上亲自请的,这些无足轻重的事情,或者忠爱之道这种废话吧。”
见傅清沉默,他落下一子,才直起身子正色道:“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而如今这位,比之项王,尚不如多矣。
额附为了漠北的安宁,牺牲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可他又得到了什么?与准噶尔的谈判方结束,皇上就要他将辅国公送往京城!
桂铎大人从县令一路做到府尹,在江南,在关东,做下多少实绩,一朝蒙难,肢残病弱时,皇上是怎么待他的?一开始调入国子监,是因为他身负罪愆,功过相抵,这个不论,可是高家作手,让桂铎大人无故再遭贬斥时,皇上又为这位曾经的忠臣能臣做过什么?
孟子云,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仇。如果牺牲与付出注定被轻视,如果失去用处就只能被弃如敝屣,那便只能用恐惧和利益,才能保住咱们富察氏了。”
傅清手中反复摩挲着一枚白子,沉思半日,才叹气道:“好了,这局我输了。”
他自怀中掏出一枚玉佩,丢给傅恒。
傅恒接过一看,是一个乌黑发亮、莹润剔透的墨翠坠子,刻着浮雕的哪吒,三头六臂,威风凛凛,背后一朵莲花盛开。
傅清道:“我很小的时候,阿牟其因为圣祖爷废太子的事情遭革职拘禁,富察氏摇摇欲坠;我大了以后,又逢阿玛去世,咱们家只能依附着阿牟其,家计艰难,也许是这么多年难过来,我和额娘总是担心,担心富察氏败落,担心皇后娘娘地位不稳,担心我们这一代不能延续富察氏的荣耀,现在想想,也许是我们太束手束脚了。你也大了,我管不了你了,你就好好走你觉得对的路吧。有什么为兄帮得上的,你说一声就是。”
几日后,又到了众妃嫔向皇后请安的日子,自然也是众嫔妃针锋相对的场合,先是白蕊姬和阿箬抓住机会互相阴阳怪气一番,接着高曦月嗅到阿箬和魏嬿婉身上的香气,问道:“慎妃和魏贵人身上这是什么味儿啊?”
阿箬眼神示意嬿婉,嬿婉道:“回贵妃娘娘,是凌霄花蒸的花露。”
去年在圆明园,皇后把那个西洋蒸馏器赏给她,她有时就学着蒸些花露。
高曦月嗤笑一声:“什么花不好,非得是这凌霄花,岂不知白居易说凌霄花‘朝为拂云花,暮为委地樵。寄言立身者,勿为柔弱苗。’”
魏嬿婉吃了一顿抢白,而且还听不懂那诗句,正不知如何回话,容音道:“文人以花喻人,自屈子香草美人而起,非以花草之本性如何为重,不过是文人多加褒贬,借花草言志。制作花露、熏香,倒是不必顾及这许多,味道好闻就行。”
高曦月闷道:“皇后娘娘教训得是。”她又看着舒嫔手上那个镯子不顺眼,便说:“那镯中香饵会让皇后娘娘身子不适,舒嫔怎么还带着?”
意欢只冷冷淡淡道:“这镯子是皇上的心意,嫔妾自然要日日戴着。”
白蕊姬一贯与高曦月不合,又不喜意欢孤高自许,当下笑道:“许是皇上顾念着两位姐姐多喝了汤药,特意在手镯中加了香饵来遮掩药气,自然是皇上的心意。”
高曦月气结:“你!”
容音沉声道:“玫嫔,贵妃是有恙在身,谁没个小病小痛的时候,你也该有恻隐之心,怎能拿这事来说嘴。”
白蕊姬站起道:“臣妾失言。”
高曦月见皇后给自己撑腰,得意道:“承蒙皇后娘娘关怀,这段时日太医每每给臣妾艾灸,又服了汤药,腹痛倒是好了不少。”
意欢道:“臣妾身上的药香是皇上亲赏的坐胎药,从前是日日赏,如今许是担心臣妾口中发苦,只是妹妹侍寝过后赏坐胎药,正是皇上情深义重呢。”
璎珞不知道一个男人盼着一个女人走生育的鬼门关是哪门子的情深义重,心下却忽然有些怀疑——已知高贵妃和舒嫔手上的镯子都有使人不孕的香料,那皇帝这坐胎药不会也有问题吧?
她发了条语音给元一。元一回道:“上回零陵香的事情后,我们也怀疑皇帝还有别的操作,已经重点监视了。药方常被挡着,不能看到完整配方,我现在正在尝试通过他们抓药时的药材和药量还原药方,等还原出药方,会发给你们。”
那边容音说道:“虽是皇上情谊深厚,但调理身子也不是只靠药就行。舒嫔妹妹并无什么疾病,也许多多宽心,少些思虑,对身体有益;还有,荷惜平素伺候舒嫔,也须留意饮食或熏香是否合于体质,这身子就会好起来了,比喝汤药强。”
做完这些暗示,容音又问苏绿筠永璋进上书房后如何。
苏绿筠有些愣怔。
她这段时日以来颇有些烦恼:永璋上课时总是坐不住,学书本又慢,皇上来时,言语间已有些不满。
她也在想永璋是否真的在天赋上不如他两个哥哥。永璜、永琏倒是会尽心教导着永璋,可若是皇上知道了,岂不是更显出永璜、永琏聪明友爱,永璋愚笨淘气吗?
且永璜选秀在即,他是长子,如今不养在自己身边,只怕与自己母子情分已淡,若是选了门楣高的福晋,岂不是更添助益,要把永璋比下去了。
苏绿筠想着想着就出神,容音叫了她两三声也没反应过来,还是坐她身边的陈婉茵拍了她的手,她才猛地一惊,梦呓般答道:“永璋很好,多谢皇后娘娘关怀。”
她看着容音微微隆起的腹部,心想皇后这一胎若又是男孩,便是再多个嫡子,那永璋这个庶子就更不入皇上的眼了。
她心烦意乱,从长春宫出来后,便让可心陪她去安华殿为永璋祈福。
却发现陈婉茵并未直接回翊坤宫,而是也往安华殿方向去,两人便同路而行。
苏绿筠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起永璜选秀的事。
陈婉茵道:“大阿哥年纪尚轻,所以想着这回先只选一名侧福晋,等正式开府后再虑着嫡福晋和其他侧福晋、格格的事情,皇上也说大阿哥不该小小年纪流连美色,就允了。”
苏绿筠问:“那,永璜可有什么合适人选?”
陈婉茵脸上略有些愧色:“大阿哥没说。唉,臣妾也不识得京城的千金,没法为大阿哥掌眼。只有到安华殿祈求菩萨,让他婚事顺遂。”
苏绿筠勉强一笑,陈婉茵见苏绿筠神色不好,想起苏绿筠也曾经是永璜的养母,又想到自己猜测的两人有些龃龉,顿时慌张,忙道:“纯嫔姐姐,大阿哥是孝顺孩子,您也养过他,他会记得您的养育之恩。”
苏绿筠道:“到底你才是他现在的养母。”
气氛尴尬起来,两人不再多言,只是跪下祈福。
另一边嬿婉陪着阿箬回了永寿宫,觉得自己献给慎妃的花露被贵妃鄙夷,连带着慎妃被下了脸面,也有些不安。
被慎妃娘娘叫过去时,她正想着如何请罪,没想到慎妃娘娘似乎并不在意,只是轻描淡写吩咐她:“既然皇后娘娘挺喜欢那些花露,你就多蒸一些给皇后娘娘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