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擦脸。”他说。
宋冉擦了擦被泪水糊住的眼睛,又把脸颊抹了一遍,白色绷带很快沾满灰土。她低着头不说话,很难过的样子。
李瓒看她半晌,又看向远处,轻声说:“江林没事了,你别担心。”
宋冉撕扯着手中的绷带,心里千回百转,却无话可说。
满心哀怨,纠结成一句:“我是哭今天每一个受伤的人。”她卷着手中的湿绷带,一下一下用力擦着脏兮兮的手指,说,“今天……太惨了。”
“以前没见过。”
“没有。你呢?”
“上次来撤侨见过。所以……”
“什么?”
“想能不能做点儿什么,让这一切早点结束。不过……”他极淡地弯了下嘴唇,那笑容却没有半分笑意,反而有些苦涩。后面的话也没说完,撂在那里。
宋冉安慰:“今天虽然伤者多,但死者少。如果在集市里爆炸,恐怕后果不堪设想。……你救了很多人。”
李瓒轻轻摇了摇头。
他没能拆掉那枚炸弹。他打死袭击者后,跳去后座打算拆弹。但那人有同伙,他们开车追上来朝车内开枪。李瓒别无他法,只能弃车滚下去。最终,子弹引爆了炸弹。
他心里也不平静,想说点儿什么。但医院后门被推开,士兵探出脑袋:“江林包扎好了,没事儿了。”
“好。”李瓒起身。一旁宋冉也站起来,她有点儿腿麻,起身时不小心晃了一下。
李瓒下意识伸手去扶她,可她手臂一缩,装作无意地躲过去了。
他的手在空气里晾了半秒,慢慢收回来。而她已走进医院,去看江林去了。
走廊拐角的另一头,战友们围在江林身边问候,宋冉也轻声安慰着他。
拐角这头,李瓒靠着墙壁,低着头,拿棉球一下一下擦着手上的伤口。
擦了好一会儿,他拧着眉心抬起头,将脑袋靠在墙壁上,默默望天。望着望着,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
白色橄榄树玖月晞
haper1
宋冉遇见李瓒的那天,是很平凡的一天。
六月三号,位于东国中北部的阿勒城看上去和往常的每天一样。早上八点,宋冉推开旅馆的窗子,楼下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直通尽头的小学校。路两旁商铺建筑矮而平,高低错落的民居掩映树后。
放眼望去,街上灰扑扑的,纸屑落叶无人打扫。但天空是蓝色的,阳光也很灿烂。
楼下餐馆里,一位裹着头巾身着黑袍的年轻妈妈带着小儿子坐在桌边吃早餐店老板站在摊位后头一手切烤肉一手甩面饼。烤肉,煮豆和面饼的香味在街上飘荡。街对面的修理店里,几个中年男子早早地推来摩托挤在店门口,七嘴八舌跟修理工交流,说着宋冉听不懂的东国语言。不远处传来一声鸣笛,公交车停靠路边,一群身着校服的小学生涌下车,叽叽喳喳跑向学校。公交车司机摇下窗户,跟路边巡逻的警察交谈几句。
一切看上去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但又不太一样了。
本地餐店还开着,早已歇业牙科诊所正开张,手机店却关门一个多星期了。门上贴着中国某手机品牌的新款机型,招贴画破烂不堪,纸片在晨风中抖索。一只流浪狗蜷在角落的破报纸堆里。隔壁服装店的玻璃橱窗也蒙上一层灰,隐约能看见窗子里头两个假人模特,一个黑色长袍头巾遮面,一个白色衬衫花短裙。
晨风扫过落叶纸屑,吹不动橱窗内静止的裙摆。
宋冉没来由地叹了口气,心里一丝淡淡的惆怅像那块蒙着灰尘的玻璃。这是她在这个国家待的最后一天。今天她的外派任务结束,即将返程。从阿勒城去首都伽玛车程4小时,回国的飞机在夜里十一点。
她靠在窗边拿手机刷网,国内现在是下午,网友正讨论着明星出轨,最美豆腐西施之类的话题。
当地时间上午八点半,差不多该收拾东西了。
她刚折好三脚架,脚下的地板突然晃动起来,好似地震。但这不是地震!她抓起相机摁下开关冲到窗口,天边一声惊雷爆炸。
但窗外的世界一切如常,街上的人们纷纷抬头,像一群茫然的鹅。很快又是一声巨响,接二连三是炮弹。
开战了。
街道霎那间沸腾,人们大声叫嚷,四处逃窜。
宋冉背上相机三脚架和通讯设备冲上楼顶,远眺城外荒地,她看不见任何军队。但炮火轰鸣不断。是位于阿勒城东北部数十公里外的哈鲁城,她的一位男同事就驻守在那儿。
手机信号断了。开战第一步就摧毁了通信基站。
宋冉架好设备,开通卫星电话,才接通,国内的事就说:“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在哈鲁城外开战了,你那边情况怎样。”
宋冉转动拍摄角度,稳住气息:“我现在东国中部重镇阿勒城东北郊的一处旅馆楼顶,能听到哈鲁城方向传来的清晰炮火声,脚下的楼房还在震动,摄影画面也不稳。我所处的阿勒地区,一分钟前楼下还有汽车行人,但现在街道已经空了。对面我手指的方向是个小学,可以看到……”她放大画面,“老师们带着学生从教学楼疏散到了操场。在这儿就读的学生人数从几个月前的300多名锐减至现在的100多名。很多家庭已经早已迁往南方,也就是首都伽玛附近……”
待她做完报道,那头的炮响销声匿迹。不知是战事停了,还是转为枪弹战。
宋冉在楼顶等了十分钟,没发现新情况。
天空蓝得像水洗过的蓝宝石,阳光更加灿烂,世界诡异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上头给的通知是宋冉照常回国。但战争突然爆发,交通线可能全面封锁。回去并非易事。
她租的车昨晚退了。而约好今天送她去伽玛的司机要带一家六口南下,毁了约。特殊时刻,也没法责怪对方。
九点半左右,宋冉联系到美国的一个记者朋友,得知他们有车,可以带她一起走。但他们在阿勒西北部十多公里的苏睿城,上午十点半启程南下。
此时的阿勒,街道上挤满开着汽车驾着摩托捆着箱子行囊携家带口逃亡的人。出城方向的路堵得水泄不通。鸣笛声,咒骂声,呼喊声,小孩啼哭声不绝于耳。宋冉在似火骄阳下跑了十几条街,满城寻找一辆摩托车,但这时的交通工具千金难求。
往回走的路上,她眼睛湿了好几遭。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回到旅馆,毁约的那个司机却在前厅等她。他送来了一辆摩托车。
上午十点,宋冉换了套黑衣服,戴上帽子和面罩,设备箱行李箱绑上后座,只身骑着摩托直奔西北方的苏睿城。摩托是男式的,重而不易掌控。她刚来那会儿经常摔,现在驾轻就熟。
一路天高地阔,偶有几辆南下的逃亡车辆经过。
她开得飞快,约莫一刻钟后赶到苏睿城郊。街道房屋空无人烟,风吹垃圾遍地走,恍若白日鬼城。
刚走过一条街,远方传来隐约枪响。宋冉掌心汗得湿透,加速赶去城的另一端。
她在空巷子里绕弯,很快冲上宽阔无人的主干道,再度加速之时,前方巷角、楼顶、车后、突然从四面八方冒出七八个迷彩人影,全副武装握着钢枪冲她吼:
“akp!”
“p!”
宋冉紧急刹车。惯性作用下,车飞速前滑,轮胎与地面刮出刺耳的摩擦声。路中央有个铁盒,盒子露出一根线,线的末端牵着一小块金属片。
摩托车刹停,宋冉左脚落下,不偏不倚踩上那金属片。一瞬间,铁盒子亮了起来,红色的数字开始倒计时
是炸弹。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宋冉的心皱缩成了一个点。
她一脚踩着金属片,一脚踩着摩托车脚蹬,斜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的汗像冒豆子似的滚进脖子里。
每一秒都被恐惧拉得无限漫长。但那群人没有要上来搭救的迹象。
几秒的死寂,有个声音冲她喊:“ayu!”别动!
话音刚落,又有人喊了声:“阿瓒!”
宋冉没能分辨出azan是哪国语言。就见一个灰绿色迷彩服的男人从某层楼二楼的窗口翻跃而出,踩着排水管速降下来。他戴着头盔和面罩,站在路边远远地观察了她一眼她一身黑的装扮很可疑。
宋冉声音颤抖像扭曲的丝线:“elplea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