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蕤接过齐瑞递上来的参茶,小抿了一口便搁下来,随口问道:“那个小太监的事,可查清楚了?” 齐瑞回道:“回陛下,查清楚了。那小盒子原是冷宫里伺候何太妃的,与另外两位宫女情谊深厚。小盒子偷盗御膳犯了事儿,那俩宫女便去找李尚宫求情,是李尚宫把她们引荐给太后娘娘的。其中一位宫女名叫,叫……” 佟蕤最见不得人吞吞吐吐的,一张脸当场便阴沉下来,明显十分不悦:“叫什么?” “叫苏梨。”齐瑞赶紧回话,说罢下意识抬了抬眼皮去看自家主子的表情,却见后者神情阴冷,双目里蕴含着锐芒,让人瞧见了忍不住打哆嗦。 齐瑞颤巍巍的,继续禀报也不是,停下来也不是。 佟蕤捏着参汤里面摆着的白瓷汤匙,眸色深沉,好半晌,他幽幽道:“继续说。” 齐瑞咽了下口水,继续禀报着:“听闻那宫女模样生的极好,去息宁宫见过太后以后,太后便出面保了小盒子。奴才查过了,那小盒子在此之前并未曾与太后娘娘谋面过,太后娘娘之所以出面救他,兴许是因为那个叫,叫苏梨的丫头。” “哦?”佟蕤眉梢一挑,“何以见得?”他表现的漫不经心,可周身散发的气氛却愈发冷凝起来,齐瑞站在他身旁,能分明感觉到股子森森寒意。 齐瑞稳定着心神继续道:“太后娘娘见过苏梨之后,提她去息宁宫当差。因前些日子冷宫大火,苏梨的身子尚未复原,还特地许她再休养些时日,李尚宫更是为她另外安排了处院子养病。苏梨的好姊妹盈凡也被李尚宫安排在那处院子里,说是方便照顾苏梨。奴才听闻,那苏梨长得……姣若秋月,美艳绝伦。” 佟蕤拿汤匙搅动着碗里的参汤,略勾了勾唇:“怪不得呢,母后这是又想往后宫里放人了。”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转而问齐瑞:“那个叫苏梨的,你可查了,什么背景?” “回陛下,已然调查过了,杭州人,家中尚有一个母亲和一个弟弟,其母体弱多病,弟弟是个秀才。听闻苏梨是为了供弟弟念书,这才入宫做了宫女。” 佟蕤了然后,对这些并不怎么感兴趣,只又问了一句:“她当初为何被发派至冷宫?” “这……”齐瑞又犹豫起来。 “怎么,这里面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佟蕤沉声问他。 齐瑞忙垂头应着:“不是,这苏梨入宫后仗着自己模样生得好,先前没少做些麻雀变凤凰的美梦。两年前,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出现在御花园陛下每日散步的小路上,不料陛下您那日偶感风寒,并未出门,倒是让她遇上了梁昭仪。” 后面的话齐瑞不说佟蕤也懂了,梁昭仪是鲁国公之女,太后的内侄女,算起来也是他这个皇帝的表妹。那是个嚣张跋扈,刁钻狠辣的主儿,听闻后宫里不少人都怕她。 关于她的手段,这些年佟蕤也听到些风声,不过是看在太后和鲁国公的面子上懒得理会罢了。 谈到这儿,佟蕤是丝毫想往下听的兴趣都没了,只端起白玉瓷碗来将参汤喝下,对着齐瑞挥了挥手,自己继续埋头批折子。 等龙案上堆着的折子批完,夜色已经深了。 他伸了个懒腰,吩咐齐瑞进来伺候。 养寿宫分为内殿和外殿,外殿是顺熙帝偶尔将御书房的奏折搬回来批阅的地方,内殿则是夜里安寝之所。 此时宫人们早已将整理好床铺,齐瑞亲自伺候他沐浴宽衣。 一切收拾妥当,佟蕤将人遣散了出去,自己独自在龙榻的榻沿坐着,目光看向不远处的那四扇屏风。 屏风上画着锦绣美人图,每一扇屏风上皆有一幅画,共四幅。 第一幅,女子盘腿坐在炕上,此时正低头做着绣活儿,形容认真,蕙质兰心的模样。 第二幅,女子站在书案前,纤纤玉手执笔,认真低头练字,娴雅大方,端庄贤淑。 第三幅,女子手握团扇,穿着鹅黄色裙衫蹲在一个砂锅前煎药,一张脸因为被浓烟呛着,眉头紧皱着,颇有几分俏皮可爱。 第四幅,是在几棵梨花树下,有粉衣少女翩然而舞,浅笑嫣然,美不胜收。 仔细看时便会发现,这些女子皆为同一人,正是安国公府故去的大姑娘苏梨。 当初佟蕤被苏梨救上云霓山时,双目失明,并不曾见过苏梨的长相。屏风上的这四幅画是他后来从安国公府搜罗来了苏梨的画像后,又结合着自己脑海中的想象,一笔一划地画上去的。 每一幅对于他来说,都弥足珍贵。 其实当初他随温继一起不辞而别,从云霓山上下来之时,尚不知自己对她的感情有多深。只是想着,那样一个单纯善良的姑娘,又救了自己一条命,他想报答她,给她最好的幸福。 他觉得,似乎理应就是如此的。 后来父皇赐了婚,昭告天下,他也是欢喜的。她是国公府里不受宠的姑娘,可自己如若娶了她,她便成了晋王妃,不需要去看苏家人的脸色,他也会罩着她。 她救了自己,这是她应得的。 可谁又料到,安国公府的人次日去报信时,原本的宅子成了一堆废墟,那个他心目当中最挂念的姑娘,也成了一具烧焦的枯骨。 当他得知消息匆匆赶过去时刻,她烧焦的尸骨被人抬了出来,面目全非,唯一认得的便是她手里紧紧握着的,早已成了黑炭的——那块他临走前留给她的,象征着晋王妃身份的凰玉珏。 那个单纯善良的姑娘,那个他想娶回来呵护一辈子的女子,居然在他毫无防备之时,悄无声息的从他生命中走开了。 犹记得当时望着她的尸骨,他的心突然很痛,整个人差点一蹶不振。 那时候他才知道,他想娶她不是为了报恩,亦不是为了让她在安国公府的人面前找回颜面。只是因为,云霓山上那三个月的相处,她烙印在了他心上,他舍不得她日后再嫁旁人。 更舍不得相处了短短三个月之后,在余生的日子里再没了她。 可上苍何其残酷,到底还是要了她的命,也夺走了他的心。 那场火烧得不明不白,宅子周围还莫名留下不少桐油的痕迹,他心知不会仅仅是场意外那么简单,这些年也一直暗中调查。可无奈如墨的下落至今未明,这事便真的无从查起,竟是这么些年了也没个结果。 因为这个,他更觉得自己有愧于她。明明离开时留了信让她等自己,可最后,他却连她的命都没保住。 母后说他是有心结他不否认,可心里面最在乎的那个人就那么没了,试问谁又能泰然处之呢? 佟蕤叹了口气,缓缓起身来到屏风前,抬手抚上了画卷,眸中似有情伤:“四年了,你却从未入我的梦,可是在怪我?” 画中女子巧笑倩兮,眼波流盼,却并未回应他的问题。 屋子里颇有些闷闷的,他突然间觉得睡意全无,便披了外袍走出养寿宫。 外面守着的太监见了正要跟上,却被他抬手挥退了:“你们在此守着,朕想一个人走走。” 大雪初霁,黑暗的苍穹之上闪耀着稀疏的星子,宛若一颗颗绚烂的宝石在天际悬挂,亮晶晶的,美不胜收。 脚下是白色的积雪,脚踩上去时咯吱咯吱响着,倒也别有一番韵致。 佟蕤不知不觉间到了御花园,此时御花园里宫灯林立,虽是夜晚,却也十分敞亮。 这个时辰御花园空无一人,他独自悠悠然走着,周遭十分寂静。 走至拐角处,一个点灯的宫女远远瞧见了他,吓得哆嗦着跪伏在了地上。 在这皇宫之中,除了母后以外所有人都怕他,他早习惯了大家如此态度。若是往常,他看都不会看那宫女一眼,径自掠过。 可今夜他身边没带人,便在她跟前儿停了下来。看到远处有一凉亭,倒是赏雪赏夜的美妙之处,便对着那宫女淡淡吩咐:“去拿酒来。”说罢,自顾自地望着凉亭处去了。 宫女应声离开,很快拎了一壶酒过来,颤抖着送上去。 佟蕤看着那小小的酒壶十分不悦,蹙着眉头冷道:“去多拿些,拿不动就去找齐瑞。” 宫女颤巍巍地再次离开,佟蕤则拎起酒壶,就这壶嘴儿仰头喝了起来。 说是赏雪赏夜,可他心里一团乱糟糟的,又哪里有心思欣赏眼前的美好。不过是就着这雪夜,只图酣畅淋漓地大醉一场。 醉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齐瑞很快亲自着人送来了酒,瞧见陛下的样子有些担心,忍不住便想劝慰他两句。谁知佟蕤听了不痛快,又将人赶走了。 一时间,夜色之下,凉亭之内,又只剩他一人自酌自饮。 就在他醉意朦胧之间,有悠扬婉转的箫声在耳边回荡,缠绵缱绻,又悲悯寂寥。 这箫声……佟蕤整个人立马清醒了些。 这曲子乃是当初他双目失明,被苏梨救回云霓山时,闲来无事自己谱的,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锦瑟秋》。 这《锦瑟秋》他只在苏梨跟前吹奏过,这些年更是一次也未曾再碰。 那么如今,又是谁在吹奏这首曲子呢? 从石凳上站起身,他匆匆扫视着御花园,瞥眼间看到了远处花丛中坐着的一名女子背影,箫声正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苏梨……”他喃喃着,心跳突然间快了,阔步向着那抹背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