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凄厉的雨声在耳边鸣叫，毁灭的浪潮一如既往，当伏慕云回过神之时，他的心已然不再虚无，被充盈的觉悟乃至除此之外的事物填满，他睁开眼睛，一滴海水方才触碰到指尖。

又从指尖划落。

他回首，小白直直地盯着他。

“小白。”他问道，“我刚才是死了一次，对吧？”

而小白说道：“我不确定，但是没关系，慕云，我一直在看着你。”

“嗯，谢谢你，小白。”他说。

这件事情，到这里，得到这个回答，就已经足够了。

在他们四万年的相处中，本就有着太多太多“本能”的部分，从一开始就是白纸一张的他们只能依靠冥冥的“直觉”和“本能”来行事，说不清原理，弄不清底细，只是觉得这样做便好。

“我看到阿特曼到了海上，坐在了一艘船里。”伏慕云说起刚才的见闻，“那艘船好像是一个巨大的叶子，船里还有另一个人——那艘船直接在虚海之上漂流，我们得到那艘船上去。”

“我没看到。”而小白刚才一直盯着伏慕云，眼里没有他物，这时去看那片海，却也只能见到相同的大浪潮涌，“但是……”

她仰起头来，看那高挂远方的新月。

“……这轮月亮是什么时候升起来的？它不是在我们后面吗？”

二人回首望去，却看到了那颗一直跟在他们身后，被乌云掩盖的月亮。

“……？”他们同时茫然了一下。

虽然在过去的岁月里一直不曾见到月亮，可正如他们看到太阳便知晓那是太阳一样，他们亦是知晓月亮。

凡人通过太阳的日升日落来确定“一日”时间，而从另一种角度来看，月落月升其实也是“一日”，他们都是凡人必须要有的“钟”。

日出而月落，日落而月出，日与月仿佛人世的两面，映照了白天与黑夜。

通俗来说……这个世上是不该有两颗月亮的。

不过，茫然也仅仅一瞬，毕竟这世上也不该有现在这漫长又漫长的月夜。

海上的月亮唯独确定了一件事。

“我刚才也看到了那颗月亮。”伏慕云确认道，“果然还是得到那颗月亮下面去。”

小白看着他，用那双莹白的眼睛问道：那要走好远，我们该怎么去呢？

“小白，我果然觉得我们还是拥有羽翼的，只是看不见罢了。”而伏慕云闭上眼眸，感受着那胸中悦动的心，乃至于心中奔腾的觉悟，他轻声说道，“刚才我死过了一次，我感受到了死亡的过程，知晓了灵、肉、魂毁灭之后便是虚无的地狱，而人心即是无间地狱之前的最后一道防线，这防线的模样，名为【觉悟】。”

“之前行者们曾对我们讲述地狱与觉悟的事情，若有觉悟，则世间无有地狱，若是没有觉悟，地狱方生，塔特也曾说过，在这世上，有多么强大的觉悟，就有多么强大的力量——觉悟是一切天人道的基础，有觉悟者方能行人间地狱而如沐春风，觉悟即是力量本身。”

“天人行者的心灵焕发觉悟，这份觉悟的伟力从那个心的世界，通过名为‘灵魂’的桥梁传输到了物质界的‘肉身’，令天人行者处在物质界的肉身也能焕发出觉悟的力量，这就是天人行者伟力的本质。”

“因而灵魂就是羽翼，是桥梁，是阶梯，是兵戈，天人道的境界其实就是灵魂的强度，境界越高，所能承载的觉悟就越多，传递到现实的力量也就越多，如若没有灵魂，哪怕拥有再强的觉悟，不能实际发挥出来也没有任何用处，这世界不会因为我们的心理素质高而对我们更加温柔。”

“每个人都有灵魂。”他说，“我们也有。哪怕没有任何境界，哪怕能够承载的觉悟之力几乎无法化作实际的力量，我们也有，这是我们透明的羽翼。”

“几乎……”小白认真聆听，此时终于明白，“原来那驱使着我们身体继续行动的力量，就是觉悟的力量吗？”

理论上来说——他们其实都快死了。

或者说已经死了。

从果子只剩下一半那会儿开始，他们就已经开始用“意志力”这种微妙的东西来操控早该猝死的身体，强行让身体动了起来，让停摆的系统运作，分泌该分泌的激素，宏观调控身体内循环，修复因长期劳损而坏死的细胞，然后依靠进食来弥补上述行为的能量消耗。

他们这件事干得理所当然，也没多想，反正脑子里想着前进身体就自发地做出了回应，不过仔细想来，这种事情还是不太正常，应该处于非人的范畴。

这就是他们那没有丝毫境界的灵魂，所能承载的唯一一份力量。

——在灵魂完好的前提下。

灵魂是一座桥，而众所周知，在非常情况下，桥是可以过载的。

虽然会崩裂、会扭曲、甚至在承载物尚未通过桥梁时就完全断裂，但哪怕，只在它过载的那一瞬——货物还好端端地待在桥上。

那么，如果这座桥，因为某些原因……它就是不会断呢？

那么那个货物……是否能够平安运输到对岸？

“我是鱼。”凝望着远方的大海，伏慕云说道，“虚海里的鱼。”

看着那奔腾的海，他的身体有些颤抖。

心灵的些微力量无法抑制这样的颤抖，因为他的心也在颤抖，甚至就连觉悟都在恐惧，以至于需要自我打气自我暗示一样的话语，来抚平心中的涟漪。

因一滴水珠而第一次感到恐惧的伏慕云，再度凝望整片汪洋之时，亦是再度感到了汪洋般的恐惧。

或许这是凡庸，或许这是软弱，向来不会多想的他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竟然产生了担忧。

——我能否到达桥的对岸？我又能否从岸上回来？

他感到好害怕，于是他回过头，对小白说了些平时不会说的话。

“小白，要好好看着我，最好不要眨眼睛。”他说，“我一定会回来的，稍微等我一会儿，等我找到那艘船，我会让他们飘回来接你——如果他们不愿意，那我就自己回来，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这些话对他而言已经是难得的叮嘱，他和小白向来一对眼就明白彼此的心意，本不需要多说。

而小白点了点头，看着他，认真地说道：“我会一直看着你，我会一直等着你。”

好了，到这里就已经足够了。

再犹豫一刻，恐惧就会增添一刻，觉悟蒙尘。

伏慕云解下背篼，转过头来，直面大海。

鱼一跃而起，对着大海大声咆哮：

“我是鱼！！！”

扑通！！！

大海翻涌，淹没了渺小的鱼。

莹白的少女坐在崖边，用双手撑着眼皮，凝望着大海。

眼睛也不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