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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章 :断剑的自白

老伯点了点头,和老伴对视一眼,莎瓦瞪大了眼睛,像是牛犊一般憋着一股气,警告他一定要好好表现。

“你认识这个女人吗,这个锐雯?”

推事问道。

“是,她到我们家的时候,今年湿季刚刚开始。”

老伯一五一十的说道。

“你们?”

推事愣了愣。

“我和莎瓦,我老伴。”

推事看了一眼孔德夫人,她依然在前排的长凳上坐立不安。

推事指了指锐雯。

“她去到了你们家?”

“其实,是我在我们家的田里发现她的,”

老伯诺诺地供认道。

“当时有一头小牛在夜里走丢了,凌晨的时候我出去找。结果我找到了她。”

人群再次骚动,又惊又忧地交头接耳。

“间谍!”

“后患无穷!”

“我们必须自卫!”

推事把手放在面前的球型惊堂木上。房间里安静下来。

“她当时要干什么,孔德老爷?”

老伯又拂了一下眉毛,瞥了一眼锐雯。就像是在请求原谅,一字一句的说道。

“她想寻死,推事。”

推事附身向前,脸上浮现出疑惑的表情。

“湿季刚到,”

亚撒继续解释。

“她浑身湿透,发着高烧,几乎就是用泥巴和筋肉粘连的一把诺克萨斯骨头。”

推事重新坐了回去,继续询问着更多细节。

“你当时就知道她是诺克萨斯人?”

老伯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她带着武器,一把剑,剑鞘上铭刻着他们的语言。艾欧尼亚人绝不会带着这样的武器。”

推事抿了抿嘴。

“孔德老爷,你在这次入侵期间遭受了惨重的损失吧。”

“是的,推事。”

老伯一边说,一边看向他的老伴。

“两个儿子。”

“你当时是怎么处理这个女人的?”

老伯先是深呼吸。

“我把她带回了家,交给了莎瓦。”

他说道。

大厅中的低语又开始高涨起来,人们纷纷质疑为何他对无情的敌人如此仁慈。

大厅中的每一张脸都讲述着各自失去亲人的故事。这里的人们在这场冲突中无一幸免。

老伯抬起头,然后转向人群。

他不相信所有人都是铁石心肠。

“我的儿子们……我的孩子们……他们的尸骨早已被苍天清理洁净。那些逝去的人会希望看到我们被悲伤淹没,甚至将自己埋在他们身边吗?”

锐雯看到老伯和他的老伴默契地对视。莎瓦圆睁的双眼也噙满了泪水。

“我们不可能说忘就忘,但是……”老伯的声音颤抖着。“但是我们不能陷在过去的泥沼中,我们剩下的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

莎瓦咬着下嘴唇,挺直了身板,就像是要挡住身后任何胆敢诋毁他们选择的人,亚撒从众人的注视中转过身。他面向推事坐下,身下的圆凳发出嘎吱声,凹陷的眼窝里噙满了泪水。

“已经有了那么多死亡,我不忍心放任不管。”

他语气匆忙,不容打断。

“我们给她擦洗干净,收留了她。”

推事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锐雯看到推事在仔细打量自己身上的衣服和裤子,想象着去掉镣铐。

她知道推事正在想象的画面,她自己已经想过许多次了。

这套衣服是老妇人给她的,是一套年轻男子的衣服,身高应该比她高一头,也许他有着莎瓦的微笑或者亚撒的慈眉善目。

应该。

对于锐雯来说,这衣服时刻提醒着她的软肋。这么多年来她始终信奉着诺克萨斯的力量,出生入死。

然而锐雯却接受了他们承载希望的微薄馈赠,穿上这身衣服,融入了一个已然破碎的家庭,像是她碎裂的佩剑融入了敌人的家园。

“她恢复了体力以后,要求到田里干活。”

老伯继续说道。

“我和我老伴都老了。我们很高兴有她帮忙。”

推事脸上满是疑惑和惊诧,不可置信的问道。

“你和你的妻子就不怕送命吗?”

“这个姑娘不想和诺克萨斯再有什么瓜葛。她憎恨诺克萨斯。”

老伯肯定的说道。

“是她这么对你说的吗?”

“不,”

他说。

“她并没有说起自己的过去。莎瓦曾经问过一次,但是她什么都没说。我们发觉问起这个她很痛苦,所以就没再问。”

推事脸上的疑惑越加清晰,几乎都快要从脸上跳下来。

“如果她什么都没说,那你是怎么得知她对自己祖国的感情的呢?”

孔德老爷抹了一把老迈的双眼。锐雯看到他愁容满面,似乎刚刚的话轮不到他来说。他突然意识到周围还有其他人在听,加快了语速。

“发烧时的梦话,推事。她来的那天晚上。某种属于她的东西,她极为珍视的东西,被破坏了。所以她在咒骂诺克萨斯。”

“你知道她当时说的是什么吗?”

推事严厉的看了一眼将腿放在桌子上的庭事,后者将脚从桌子上挪开,乖乖站到了一旁。

“我应该没猜错,推事。”

老伯慢慢地点头。

“她的剑柄和剑鞘缠在一起。四天前我看到她解开了绑带。我看到那把剑是破碎的。”

锐雯微闭双眼,以为那天在谷仓里看到她的只有那只捕鼠的肥猫。

一些人开始低声嘲笑起诺克萨斯的武器质量。

“得知这一信息以后你做了什么,孔德老爷?”

“我把剑拿到了神庙。”

推事扭过头,目光沿着猎鹰锋喙般的鼻子俯视老伯。“打算作甚?”

“我希望祭司们能修好它。如果这把剑能重铸,她也能摆脱一些过往的鬼魂。”这句话让在场的人群立即爆发,但老伯始终看着锐雯和她双手上的镣铐。

“我希望她能在当下获得一些平静。”

“谢谢你,孔德老爷,感谢你向本庭提供的证言,”

推事说道,冷峻的眼神让人群静了下来。

“你的发言结束了。”

她看了一眼铺展开的羊皮纸,然后面向庭吏。

“呈证物。”

两名神庙祭司抬着一个巨大的木托盘,上面垂下薰衣草色的褶边布,小心翼翼地放在推事面前的桌子上。一位武士祭司迈步上前,他的木质肩甲和胸甲边缘精致的凹槽是更高位阶的象征。

“亮出来,”推事说道。

武士祭祀撤掉了薰衣草色的盖布,展露出比鸢盾还宽的剑和剑鞘。剑鞘外面刻着厄-诺克萨斯语的粗糙笔画。与艾欧尼亚文字的柔美线条相比,这棱角分明的生硬笔触显得格外突兀。

但推事们的注意里不在剑鞘和铭文,而是剑刃本身。如此厚重的剑,即使对于这位训练有素的神庙祭祀来说,光是举起来就让人担心会折断胳膊,所以更难想象面前这双镣铐中的苗条手腕是如何挥舞它的。

的确,就连锐雯自己,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想法。

如今,这不再是一把完整的剑,它被残暴地打碎成许多段,就如同一只怪兽的巨爪割裂了金属的血肉。其中有五块最大的碎片,每一块都足以单独拿来取人性命,而现在呈在艾欧尼亚的绸缎之上,即便残破不堪,也依然让人望而生畏。

推事看着锐雯。

“这把武器是属于你的。”

锐雯点了点头。

“我看以现在这种状态,要用它战斗有点困难,”

推事自言自语道。

人群中传来几声窃笑。

武士祭司不安地说。“这把武器附有魔能,推事。诺克萨斯人在剑上施了魔法。”他的语气里满是嫌恶。

锐雯不知道推事是否在听祭司说话。推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视线仔仔细细地在剑身上扫来扫去,直到发现了锐雯最不愿面对的那个角落,那个锐雯一直在寻找的空缺。推事的鹰钩鼻抽动了一下。

“剑上少了一块。”

一位年轻的神庙堂役在议会大厅前方紧张得发抖。

“堂役,这个武器是孔德老爷呈给神庙的吗?”为首的推事问道。

“是,推事。”

“就是你向本庭报案的吗?”

“是,推事。”

“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对这件武器有兴趣?”

锐雯看到堂役在长袖上揩了揩手上的汗,他的脸色煞白,好像随时都可能晕倒,或者吐到石头地面上。

“堂役?”推事催问道。

“我是洗骨工,推事。”

年轻人的声音战战兢兢。他的双手就像燃尽的蜡烛一样无力地垂下。

“长老们的遗骨。他们的尸体被天葬以后,我收回骸骨然后进行处理。”

“我知道洗骨工的职责,堂役。这和武器有什么关系?”

“一样的剑。”

堂役含糊不清的言辞让推事脸上浮过短暂的疑惑,同样的茫然也挂在所有人脸上,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云。而锐雯却感到一种不安渐渐爬上心头。

“当我处理素马长老的遗骨的时候,我是说在他死后,给神庙。”

堂役语无伦次,让许多人无法理解。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从长袍的兜里掏出一个绸布包,然后开始用纤细的手指解开绳结。他从包里拿出了一个金属碎片,用力举了起来。

“这块金属,推事。和断剑是一样的。”

堂役急忙从自己的位置跑到推事面前。她从他手中接过碎片,捏在指尖仔细翻看。即使从很远的地方看,这块金属也和断剑非常类似。

锐雯无法呼吸,这是她曾经辛苦寻找的碎片,但最终放弃了。现在它即将拼凑完整,点亮她脑海中被遗忘的黑暗角落。锐雯背负的罪孽曾被深深埋藏起来,现在终于即将重见天日。

锐雯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横下一条心,硬着头皮等待命运降临。

“你在哪找到的这个?”推事问。

堂役清了清嗓子。“在素马长老的颈椎骨处。”

议会大厅发出一声喘息。

“你之前怎么不呈交上来?”推事的目光紧锁在她的目标身上。

“我来过,”堂役说道,眼神极力想要躲避站在断剑旁边的那位武士祭司。“但师父说它无关紧要。”

推事的视线可丝毫不需躲避那位武士祭司。

“你来,”她命令道。她将那块金属碎片交给了武士祭司。“和其余的部分放到一起。”

武士祭司瞪了一眼堂役,但还是接受了命令。

他走向锐雯的断剑,在最后一刻转过身对推事说:“推事,这件武器上附了黑魔法。我们不知道这块碎片会带来什么。”

“遵照执行。”推事的语气不容置疑。

武士祭司回过身。议会大厅里的所有眼睛全都在屏息注视,他将那片扭曲破碎的金属放在了紧靠断剑尖端的地方。

那把武器安静地躺着。

推事轻轻地出了口气。然而锐雯却始终都在看着老伯和他的老伴,她知道他们的希望就要被辜负了。

她一直都太脆弱不敢接受,不敢相信这世界对于如此残破之人还存乎怜悯。他们所希望的无罪判决转瞬即逝,而这个瞬间最令她痛心。她痛心是因为她知道,他们心中关于她的一切美好信念都将在下一个瞬间破灭。关于她过去的真相比任何刀刃都更加锋利、更加痛苦。

锐雯听到她的剑开始轰鸣。“行行好,”她大叫出来。她努力想要让自己的声音盖过大厅里的嘈杂。她努力想要摆脱束缚。“你们必须仔细听。”

声音越来越大。现在所有人都能听到并感觉到。村民们惊慌失措,你推我挤地想要后退。推事立刻站了起来,她的双手伸向断剑下面的木质桌台。桌子的边缘开始生长并弯曲,木质间萌发出新的枝条将武器缠绕起来,但锐雯知道它的魔法无法被限制住。

“大家快趴下!”锐雯大喊道,但巨剑的轰鸣淹没了她的声音,淹没了所有声音,这把武器开始发出一种刺耳的音调。

突然之间,符文的能量爆发出来,夹杂着破碎的木屑。一阵烈风将所有站着的人推倒在地。

角落里的男人将刀收回,重新抱在怀里,定定的看着锐雯。

人们趴在地上,仰脸看向她。

锐雯的嘴唇冰冷,脸颊燥热。她脑海中的鬼魂,她深埋起来的记忆,现在全都喷涌而出,历历在目。

他们是艾欧尼亚农民,男女老少,不愿向诺克萨斯屈尊下跪的村民,他们全都看着她,侵扰着她。

他们知道她的罪行,他们也是她手下的战士,她的兄弟姐妹。他们甘愿为了帝国的荣耀牺牲自己,然而她却害了所有人。

她用诺克萨斯的旗帜带领将士们,这面旗帜曾向他们承诺过家园和意义。但到了最后,他们全都遭到了背叛和遗弃。所有人都被战争残害殆尽。

现在这些鬼魂与活人站在一起,被巨剑的魔法掀翻在地的旁听者们开始慢慢站起来,但锐雯依然还留在很久以前的那个山谷中。

她无法呼吸。死亡堵住了她的口鼻。

不,这些死人都不是真的,她告诉自己。

她看到了亚撒和莎瓦,他们也在看着她,两个残魂站在他们身边。一个拥有老伯的眼睛,另一个拥有莎瓦的嘴,老两口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对周围的昔日亡魂视而不见。

“黛达,”老妇人说。

锐雯无法压抑自己的负罪感和羞耻。

“是我干的。”锐雯的嘴唇说出了空洞的话语。她将接受自己的命运,任由这群人摆布,她会让他们完成审判,然后为自己的罪行受罚。

或许是时候解脱了。

“是我杀了你们的长老,”她对所有人说。她几乎无法呼吸,刺耳的自白充满了整个大厅。

“我杀了所有人!”

坟墓一般死寂的议会大厅开始渐渐复苏。

全副武装的武士祭司察觉到了骚乱,从四面八方赶来,逆着躲避危险魔法的人潮进入大厅。

鹰钩鼻推事站稳脚跟,将球型惊堂木砸向案台。

“本庭的均衡立刻恢复,”她命令道。

房间再次安静了下来,人们将翻倒的长凳扶正,重新坐好。那个披斗篷的陌生人挠了挠鼻子,走到角落查看墙上新添的齐胸高的切痕。

一位武士祭司小心翼翼地接近附魔巨剑。

在桌台的碎木之中,巨剑和剑鞘躺在那里。破碎的剑身散发出绿色的能量弧光。武士祭司弯腰握住剑柄,他用双手举起巨剑,感受它的重量。虽然裂隙依然存在,但这把武器却完整地连在一起。

“快把这邪器拿走!”

有人喊道。

祭司将武器收回鞘中,又上来了几个祭司将它搬走。

“是我杀了他,”锐雯又重复了一遍。她的声音是自己的,又不是自己的。这是她的往昔在说话。她看着大厅里的面孔。现在她全想起来了,在自己回忆的角落中惊醒。

“锐雯,”推事说。

锐雯的注意力从巨剑突然移向推事。

“你知道自己在供认什么罪吗?”她问。

锐雯点点头。

“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记得了。”她只有这个回答。双手被束缚的锐雯此刻无法拭去默然的泪水,只能任其顺着下巴滑落。

推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等待更多真相浮出水面,但经过徒劳的等待后,她向庭吏示意了一下。

“锐雯,你将被囚禁于此,直到明天黎明正式宣判,在此期间任何人都可以与你就私人恩怨谅解言和。”

锐雯盯着手上的镣铐。

“我和其他两位推事将查据法典并与长老们商议,对你的罪行给与恰当的刑罚。”

村民们安静地离开了,最后离开的是那对老两口。

锐雯是根据听到的莎瓦对老伴的低语时的口音推断的,只是剧烈的情绪让话语难以辨认。

当她听到两个老迈的步伐渐渐走出门口,锐雯终于抬起了头。大厅里已经没有了活人——只剩下昔日的鬼魂。

…………

午夜的空气冰冷清爽。夜空中一轮满月周围环绕着一圈冷冽的光晕。

月光通过敞开的门扉洒进大厅,但并没有照亮锐雯所在的房间尽头的阴影。

白天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进来与她谅解言和。虽然武士祭司抬走了巨剑,但大厅周围墙上尖利的刀印让村民们不敢进入。

有些人打开了门,又有几个人带来更多烂蛋果,但最后不再有人来打搅锐雯的冥思。

她终于得以入睡,但这是轻浅、间断的睡眠,对于一个自知即将迎来最后一个黎明的人来说恰如其分,当她听到黑暗中悉索的脚步声接近,立刻醒了过来。

锐雯睁开双眼。

“老爹,”她说。“你在这干什么?”

老伯猫着腰慢慢溜到她身边,打开一个软布包,里面全是工具。锐雯认出这是用来安装和修理铧刃用的金属器材。

“你看我像是在干什么,孩子?”

月光勾勒出的轮廓让他脸上的沟壑显得愈发深邃,但他们二人周围的幽暗气氛似乎并没有像锐雯想象的那样感染老伯。

“你可真是一心想死,”他用责怪的口吻对她说。“

你这样是求不得均衡的。”

他在锐雯的手铐和脚镣上鼓捣起来。锐雯并没有将他推开并让他回家,虽然她内心强烈要求她阻止老伯,但是私心让她狠不下心。

如果老伯是此生最后一个陪伴她的人,那么锐雯希望这个瞬间可以尽量延长。她就一直这样沉默地坐着,直到几分钟后她听到大厅外面的石子路上传来脚步声。

锐雯看了看亚撒。他在笑,拿着解开的镣铐在她面前晃了一下,就像小孩子在炫耀自己的玩具。

“老爹。快。藏起来。有人来了。”锐雯的声音急促尖锐,不容回绝。老伯快步躲进角落的阴影中。锐雯重新低下头摆出睡觉的姿势。她让头发遮在面前,睁着眼。

一阵强风吹过树丛,绕过大厅的门柱。在一束月光的映衬下,一个人影立在门口。

亚索不再用斗篷遮住脸,剑和金属护肩也全都亮在外面。他和其他人一样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但和村民们不一样,他走了进来。他没有在石头地面上留下任何脚步声。当他距离锐雯一把剑长短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他从背后拎出了一个皮剑鞘,上面刻着粗糙的符文。他把剑鞘扔到锐雯脚边,哗啦一响。

“哪一个更重,锐雯?”

他问道。

“是你的剑,还是你的过往?”

亚索显然知道锐雯没有睡着,所以锐雯也不再假装。

她抬头看他,他的脸在灰暗的阴影中模糊不清,但鼻子上的伤疤清楚可见。

“你是谁?”她问道。

“另一把断剑。”亚索回答说,眼中闪过几许回忆。

“你准备认罪伏法。这一点我佩服你。”

锐雯注意到他的脸上浮现出短暂的感情。

“你的剑背后的隐情,”

他继续说。

“你知道真相吗?”

“我杀了他。他是因我而死。他们全都……是我干的,”

锐雯继续说。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更多悲伤。

“举剑。”

锐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听到那人发出恼怒的低吼。

“站起来,你无可逃避,”

亚索说道,他的声音不容回绝。

旋风开始在大厅中卷涌,推开长凳,也推着锐雯站了起来。

战斗本能和肌肉记忆指引着锐雯的手臂。当她面对这个陌生人的时候,带鞘的巨剑已经握在她手中。

“我求他把它打碎。”她说。

“是吗?”那人的声音带着嘲讽。

陌生人的怀疑刺痛了她,深入回忆的骨髓。

她颤抖着,模糊地想起了那个景象,素马长老的声音宁静平和。他的冥想室中气氛凝重,带着思想和焚香的重量。素马长老并没有评判她,也没有评判她的负担。

锐雯看着面前的陌生人,心中涌出一阵剧痛,流淌至全身,直到她握剑的双手。她紧紧抓住剑柄,从剑鞘中抽出符文之刃。

“你为何而来?”锐雯问。

破碎的剑刃带着粗糙的能量。耀眼的光芒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知道你一心求死。”陌生人笑着说。

一直以来侵扰她的鬼魂现在倾巢出动,锐雯向着那些鬼魂狂乱地挥砍。那个人的刀刃格挡了她的忧伤和狂怒。这让她更加愤怒,把她拉回了现在。二人开始了一场剑舞。每一次格挡和突刺都伴随着空气的轰鸣和爆裂。

“我来此是为了杀死谋害我师父的凶手。”

亚索咬牙切齿,喘着粗气说道。“我来取你的命。”

锐雯大笑一声,双眼泪目而视。“动手吧。”

亚索放低剑身,开始操纵他们周围的旋风。魔法发出炽热的音调,将能量聚焦到那把符文巨剑上。那把武器上的诺克萨斯魔法开始颤抖,破碎的剑身刹那间分散,顶端的那一小块碎片也游离出来。

能量坍缩,那块小碎片崩了出来,飞向黑影中亚撒藏身的方向。

死亡的弹丸眼看就要射入老伯的喉咙。锐雯再次嗅到了那股带着焚香味道的辛辣回忆,那浓烈的味道是素马长老的冥想室。

“不!”

锐雯大喊道,她扔下刀刃,面对重演的悲剧束手无策。

就在那片刀刃即将刺穿老伯饱经风霜的皮肤之际,它停了下来,被一道风墙束缚在空中。

亚索松了一口气,锐雯碎刃上的小铁片径直掉到了石头地面上。

“你运气好,气息够重,孔德老爷。”

亚索在急促的喘息之间语速飞快地说。

锐雯跑到老伯面前抱住他,她侧过头看着那个陌生人。

风依然抽打着他的头发,他用不拿剑的手背擦去几颗汗珠。

“你没说谎。”

亚索走了过来,捡起刀刃的碎片。

锐雯看到他的一部分怒火化为了理解。

“你杀了素马长老,但你不是凶手。”

亚索的心情忽然变得复杂,他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师傅死亡的真相得以昭告天下,而他失去的东西却再也拿不回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

锐雯一直在寻找的这个瞬间,她再次活了过来,一连串哽咽的话语脱口而出。她颤抖着扶着老伯,努力不让自己跪倒下来。

“我找到他,我哀求他……”

锐雯想要咬清每个字,但是她被激动的情绪压倒。

“我求他帮帮我。打碎这个。打碎我。”

“素马长老的确试着摧毁了你的剑,”

亚索说道。他的声音也变得哽咽。

“但是,锐雯,过往已经铸成,我们无法改变。”

锐雯知道那种感觉,面对一去不返而又挥之不去的记忆。现在她看到这个陌生人也背负着属于他的鬼魂,他一声叹息,周围的旋风逐渐平息。

“守护素马长老是我的责任。如果我当时在场……在那天夜里……我本可以保护他,杀死他不是你的本意。”

锐雯看着他,悟得真谛的武士惺惺相惜,那人再度将自己的心魔扛在肩上。二人四目相对。

“说到底,他的死是我的过错。”

听到二人的对话,孔德老伯忽然想起了眼前这个男子的身份。

“亚索?”

老伯走近了一些,欣慰的看着他,然后伸出一根弯曲的手指。

“你承认了自己的过错,这是莫大的光荣。”

“我的光荣早就离我而去了,老爹爹,”锐雯在亚索身上看到了同样的抗拒,抗拒希望、抗拒原谅。

他摇了摇蓬乱的头,没有接受老伯的辩解。

“一步错,步步错。这就是对我的惩罚。”

他的自我审判被碎石路上的脚步声打断,鹰钩鼻子的女人进入了议会厅。她仔细地绕着大厅走了一圈,查看了两位身心破碎的武士打斗留下的伤痕,她每一步都伴着金属磕碰的声音。

推事在路过锐雯和老伯的时候放慢了速度,锐雯看到了一个皮扣,上面挂着她镣铐的钥匙,当推事走到那个陌生人面前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负起责任是赎罪的第一步,亚索。”

她语气平和地说。

“第二步呢?”

亚索的话里带着绝望的尖刺,脸上的笑容令人心碎。

亚索没有躲避推事的凝视。房间凝固了,停止了呼吸。

推事平静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议会大厅中显得格外洪亮。

“原谅自己。”

锐雯认真地看着这位武士,他无法强迫自己说出那句解脱痛苦的话。这么久以来,锐雯一直在求死,而现在她看到亚索的挣扎,她意识到,真正困难的是背负着自己的所作所为继续活下去。亚索也看着她。他愿意留下来面对过去吗?

那个疾风作伴的人走出了议会大厅,走进了黑夜。锐雯紧紧握着老伯年迈的双手。

日出时分,清新凉爽,但云的厚度预示着和煦温润的一天,当武士祭司和鹰面推事拿着钥匙扣来提犯人的时候,推事略感惊讶地翘起一瞥眉毛,她看到镣铐依然整齐地摆在地上。锐雯自觉地站了起来,走出了大厅,面对自己的未来。

另外两位推事已经让村民们在议会大厅门外的广场上集合。锐雯猜想,这一定是因为他们都不想再和她或者她的符文之刃共处一室了。

一阵清风轻抚推事的长辫,她的脸上露出笑容。

“经过对证据的整理,结合长老们的意见,这位诺克萨斯人的罪名成立。”推事开始宣布。

锐雯听到自己出生地的名字,汗毛直,她看着相互依偎的莎瓦和亚撒。

“虽然判处死刑轻而易举,但死刑无法保持世界的均衡,”

为首的推事继续说。

“死刑不能修复罪行给民众带来的破坏。”

村里的人们纷纷点头大加赞同。锐雯看到他们的脸,看到了他们共同的缺失;缺失了父母的孩子,缺失了儿女的老人。

“所以,本庭寻求的是更漫长、更严厉的判罚,”推事继续说。“我们将监督这位放逐之人,锐雯,修复她造成的破坏。”

推事顺着鹰钩鼻尖俯视锐雯。

“判罚她重劳役之刑,”推事宣布。“就从孔德夫妇家的田地开始。”

人群中掀起一阵低语。

“本庭还将监督锐雯修理议会大厅。并补偿那些在诺克萨斯侵略期间受到伤害的家庭。”

推事充满期待地看着锐雯。“你是否愿意接受这一判罚?”

所有眼睛现在都指向锐雯。一种新的感情卡在了她的咽喉。她环顾四周,那些过去的鬼魂并没有随着宣判而消失。锐雯看到那些鬼魂自如地与活人融合。她很吃惊。眼前的景象让她宽慰。她将向所有人证明自己有资格接受这个礼物。

“愿意。”锐雯哽咽得几乎不认得自己的声音。

老两口立刻扑向前,用力抱紧锐雯,她也在拥抱中彻底放松,用力抱紧他们。

“黛达,”莎瓦的嘴唇紧贴锐雯的白发。

“女儿,”她低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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