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温月以公主身份嫁给巴苏大王子的日子。
晨曦的辉光透过帐篷的缝隙照进床帐,温月一夜没睡,睁着眼等待天明。
为她梳妆打扮的侍女似乎发觉了温月的心事,轻声安慰。侍女知道,谁嫁到茹毛饮血的蛮族都会害怕,特别是保宁长公主的死相凄惨,任谁都猜得到温月往后可怜可叹的结局。
温月没有辩解什么,她像一具麻木不仁的行尸,任由侍女帮她穿上那些织金的婚服。巴苏送来的大夏婚服,侍女嫌弃不够华丽,还有一股皮草的膻味,她们擅自做主用辛夷花香熏了熏,又镶上好些海珠。
明明是夏末时分,但漠地气候不算炎热,温月一早换上婚服也没有感到闷热。
等到侍女拿起桃木梳子为温月通头发,口中念念有词:“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温月从温柔的祝祷中,才恍恍惚惚意识到,她也算是出嫁了。
不知为何,鼻腔里的酸意,心里的委屈莫名弥漫上来,她又想到了容山隐。但也仅仅是想到,事到如今,她的爱恨好像都不那么重要。
点上殷红口脂、芙蓉色胭脂的温月很美,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她被这一重重绮罗绸缎裹住身体,也有了一点贵女的妍姿艳质。
侍女们纷纷惊呼,夸赞温月的貌美。
她面无表情地点头。
撩开帐子的一瞬间,温月看到了容山隐。
为了参加婚宴,容山隐特地换了一身绯红色的官服,头戴黑色长翅帽。温月想到,许多有官阶的官员,其实成婚的时候,并不穿婚服,反倒是可以穿僭越一阶的官服迎亲。容山隐已经是权臣之最,今朝不再用紫服,比绯红再高的衣色恐怕也没有了吧?
她神情恍惚,站到容山隐面前。
温月开口:“据说京中小娘子出嫁,都是由兄父背着上花轿。我在边塞无父无母,唯有这一桩心愿……容监军肖似我京中的表兄,能否劳烦您搭把手,背我上马?”
公主和亲,自然是没有花轿可坐了,只能按照大夏礼,骑马游原,再在帐篷里举行婚礼。
侍女们听到小公主稚气的请求,又想到她往后要遭遇的事,一个个抬袖抹泪,面露不忍。
容山隐凝望眼前打扮得十分娇媚的妹妹,指骨在袖中蜷曲。他明知温月并不是思念兄长,无非是想趁着成婚之前再讥讽他几句,但他不愿让温月失望,还是点头应下。
容山隐背对着温月,蹲下身子,等待她趴上来。
温月看着高大的男人,被她轻飘飘的一句命令压弯了腰脊,她心里并没有好受许多。反而是容山隐宽阔的肩膀,又牵起她那些不值一提的旧事。曾几何时,温月多想和容山隐再多添一点亲近,还想他如幼时那样,知道妹妹走山路累了,主动蹲下,提出要背她。
温月没有说话,她沉默着,趴到容山隐的背上,等他将她背起,温月负气似的,小声讥讽:“哥哥,亲手把我送进敌营的感觉怎么样?”
容山隐的肩骨微微一僵,很快,他又恢复镇定,步履平稳地朝前走。
他一点都不生气。
是温柔还是冷漠?
温月没有激怒容山隐,她心里更加无力,甚至隐隐生出一种羞耻感。或许她根本就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或许她在自取其辱,或许容山隐看到她乖乖出嫁,心愿了却一桩,夜里睡觉都香。
温月又生出了那种难言的好胜心,她不甘、不满、愤恨,再次开口:“容山隐,看到我老老实实出嫁,你是不是很高兴?”
温月不会大声说话,将秘密暴露于人前。她靠得很近,说话时呵气如兰,身上的辛夷花香因体温的热度,一蓬蓬蒸腾出来,容山隐的鬓角甚至出了一重薄汗。
他想反驳温月的每一句话,可是胜利在即,他不愿打草惊蛇。
他还在忍耐,尽管这一份耐力已经将他的心志摧折,他疼得几乎呕血。
容山隐有口难言,只能行路缓慢,把时间拉长,无声地抵抗,无声地抗争。
眼睁睁看着温月嫁给巴苏,他也是不愿的。
温月显然没有感受到容山隐的挣扎,她只觉得他冷酷无情,像是一座永远都不会融化的冰山。是了,他衣不染尘,他高高在上,儿时的照顾,无非是一时兴起的垂怜与同情,这份好意他随时会收回。
温月靠在容山隐的肩膀,不知是为了弥补小时候的自己,还是为了安抚自己破碎的心。
她低声,近乎喃喃自语:“我从来没有想过嫁人,我从来都只想着,我十八堂还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兄长,我答应他了,要为他养老送终。”
所以她勤学武艺,所以她接任务攒酬金。
她看上了一座荒芜但宽阔的宅院,规划好哪个院子给明达叔,哪个院子给父亲,哪个院子给容山隐。
兄长说过,十八堂蚊虫多,那她就在山下买一座宅院。兄长喜静、爱看书,她就种植一棵高大的松树,夏天的时候,大树的树冠遮天蔽日,树荫笼罩,能给容山隐带来一片阴凉。
然而,这些愿望全成了泡影。
容山隐同她的许诺,不过笑话一场。
温月没有说话了,容山隐也沉默往前走,直到放下女孩的时候,他感受到脖颈间有几丝微凉。
容山隐意识到,温月的眼泪落到他的衣襟里,她还是背着人,偷偷哭了一场。
目送温月被巴苏大王子派来的勇士们接走,容山隐召来传讯的鹰隼,命它穿山越岭,为高昌国王以及其他游牧部族送信,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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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月被送进了营帐里,大夏婚俗与京城不同,她并非待在婚房里待嫁,而是跟着巴苏大王子接受各个部族送来的贺礼。
一侧的小案,丹徒一只手受伤,包着厚厚的白布,他单手喝酒吃肉,咬下烤羊腿的动作粗鲁而凶狠,眼神直勾勾盯着温月,仿佛他下一口要吃的不是羊腿,而是她。
温月没有丝毫畏惧,她抚了抚靴子里的匕首。她不会坐以待毙,也懒得在意容山隐的密谋。
她今日嫁到大夏王庭,是为了给自己讨公道的,她绝不会放过丹徒。
温月没有吃几口饭菜,她谎称累了,很快就有女奴带她回巴苏大王子的帐篷中休息。
温月瞥了一眼挂满兽皮的床榻,她累到困极,摘下沉重的王冠,脱下不算轻薄的外袍。
没等温月卸下发髻,身后的门帘晃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有人来了。
她不动声色地摸向靴间那一柄凛冽匕首,屏息以待。
“圣珠公主,今日是你大婚的日子,怎的不多喝两杯酒再睡?”
听到声音,温月明白,来的人是丹徒二王子,他果然按捺不住,想趁着巴苏被一众部曲灌酒的时候,私底下来戏弄他。丹徒一定以为大嵩的娇娘子很看重贞洁,偏偏在大婚之夜失了身,绝对不敢对丈夫声张,他想强迫她,又逼着温月将禽兽的罪行隐瞒下去。
温月蹲着不动,丹徒见她肩背佝偻,以为她是害怕到哭泣,不免怜惜地哄劝:“只要你乖乖的,我不会对你下手太过,让你在我大哥那里留点体面……”
没等丹徒的手搭上温月的肩膀,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已然挥来。
丹徒骤然遇刺,身形不稳地跌坐到毡毯上。他吓得涕泪横流,正要开口呼救,温月已然欺身杀来,削铁如泥的利刃稳稳置于他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