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让手续繁琐，顾寂在家里住了几天，又处理了些琐碎小事，等再回到桐西，已是在一周后。　　　　学校还是那个学校，他却不能再是那个他了。　　　　同学们还是惯例讨论着赵米娜，说她好像下部戏要出演高中生idol，所以这两天一直在舞蹈房里努力练舞，很难见到她人影。　　　　听到这个传闻时，正值春分，大楼外的桃李杏花开得正艳，顾寂坐在书吧里，忽的想起她那清澈柔软的笑容，连翻书的手都不由顿住。　　　　他分明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地将她赶出脑海了。　　　　可没用。　　　　这一周来，不论是吃饭还是睡觉，不论是兜风还是散步，只要一得闲，她的脸就会瞬间出现在脑海里，一颦一笑，都如被按下了循环播放般，不停地不停地反复轮播着。　　　　也难怪她能红得如此轻松。　　　　他突然能理解那些追星者了。那些长相漂亮，又活泼灵动的家伙，确实会不停在你脑海里跑来跑去，要是赋闲时跑跑也就算了。　　　　可现在，就连手中原本顺畅有趣的故事，竟也都裂成了碎字，哪怕反复读上好几遍，也压根没有任何一句能进入脑子。　　　　真是浪费时间。　　　　明明就剩三年半了，他不好好珍惜，却还在这里胡思乱想……　　　　顾寂第八次将书翻回129页，面对熟悉又陌生的内容，颇为烦恼地叹了口气，却听店外忽然传来一句尖利的“小心！”，伴随逐渐响起的惊呼，有人被急速飞来的笔袋砸中额头，“啊”地一下吃痛出声。　　　　他坐的位置靠窗，透过落地玻璃，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边发生了什么。　　　　有少女被众人围簇着，表情呆滞地捂着额头站在原地，像是被砸懵了。　　　　随后，突然从左眼飞快地滑出一滴泪来。是极为简单漂亮的落泪轨迹，像是电视上哭戏演得极好的演员，满眼都充斥着水雾，像是装了一整池的星星。　　　　旁人急得连连询问，就连刚才玩闹着将笔袋丢过来的熊同学，也以最快速度冲了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你还好吗？”　　　　“不太好。”　　　　少女委屈巴巴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眼中泪光闪闪，又补充道：　　　　“超痛的……”　　　　对方当场就急得慌了神，连鞠了好几个躬，道歉的话说得都快磨破嘴皮子，却听少女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虽然额角确实红了大一块，也还是相当大方地拍了拍对方肩膀。　　　　“其实还好啦，又没破皮……可你不要因此就觉得没事啊，因为我很记仇的！我回去就要记在小本本上！”　　　　这回轮到对方懵了：“啊？”　　　　“我是说，你得继续道歉呀！赶紧去买药，然后回来问我还疼不疼啦，最好带个冰激凌什么的……”　　　　对方依然懵：“啊？”　　　　“快去呀！”少女催促道：“快快快~”　　　　“噢噢噢……”砸到了人的同学这才反应过来，忙转身，却连药店的方位都忘了，犹豫了好几秒，才终于找对方向，匆匆跑去。　　　　少女却仿佛恶作剧得逞般开心笑起来，随后朝周围的店里张望一番，终于将视线投向顾寂的方位。　　　　她眼神一亮，表情瞬间明亮起来。　　　　还等不及顾寂反应，她就已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进了店，毫不客气地坐到他对面，仿佛他们相当熟悉似的。　　　　“你怎么一回来就躲在这种地方呀？害我找了好久！”　　　　她脸上的泪痕尚未完全干透，眼眶却并没有多红，仿佛那滴泪只是眼药水似的，说掉就掉了，半点都找不出伤心的踪迹。　　　　“怎么？你该不会真被我的美貌震住了吧？干嘛这样看着我不说话？”　　　　见他不回话，赵米娜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嘿！回神啦！”　　　　顾寂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目不转睛地看了她许久，连呼吸都快忘了，忙收回目光，随口将话题扯到别处。　　　　“你是故意哭的？”　　　　“喔？！”赵米娜非但没否认，还瞬间直起了背，惊喜道：“你怎么看出来的？我好久没试过了，刚还多憋了两秒呢！”　　　　果然没错，她刚才愣在原地那么久，不是被砸懵了，而是在想办法憋眼泪。　　　　他看着她肿起来的额角，有些心疼地张了张嘴，明明是想说点慰问的话，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句：　　　　“用眼泪博取同情，不觉得很廉价吗？”　　　　……　　　　他简直想锤自己。　　　　“我倒也不是想博取同情……只是在我的认知里，流泪是为了保全软弱的资格。”　　　　好在赵米娜本来就心大，加上这阵子相处下来，也早已习惯了他的ky，便只是轻巧地耸了耸肩。　　　　“你看，如果我受了伤就咬牙说不痛，跌破了膝盖就爬起来继续跑，那以后谁都会觉得我理所应当坚强，什么苦都该吃下来，但凡做不到，就会对我感到失望，那多痛苦啊……”　　　　她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通，才终于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忙向他凑近两寸，忽的弯起眉眼，笑道：　　　　“对了学弟，你有没有空陪我走走呀？”　　　　*　　　　桑朽早已等在一楼角落的休息室，赵米娜带着顾寂前往时，偶然间看到了外头的花树，忙向落地窗靠近两步，开心地朝外张望。　　　　“哇，原来花都已经开那么好啦！”　　　　看着她一脸兴奋的模样，顾寂就知道传言非虚，看来她最近确实很忙，居然连楼下的花开了都不知道。　　　　“你不是有话对我说吗？”　　　　顾寂压根搞不懂自己怎么就跟她来到了这里，只冷冷打断她：“该不会只是想拉我下来看花吧？”　　　　“当然不是。”　　　　赵米娜这才转过身，慢慢走回他跟前：“顾寂同学，你还记得一周前，你拒绝的那个提议吗？”　　　　顾寂皱眉：“你是想要说服我？”　　　　“不，我要给你一个新的提议。”　　　　少女背过手，神情竟是难得的认真。　　　　“不是与桐西的孩子们作对那么严重，也不是去肃清不良风气那么负担，而是单纯作为一个人，作为我的朋友，陪我去做一些任性的事。”　　　　她说着，伸手拉过他的手，在他下意识急缩回的同时，也跟着猛然用力，将他牢牢牵定在绵软的掌心里。　　　　“我出身并不好，小时候家里经常被左邻右舍嘲笑欺负，每当我觉得不公想要打回去，我妈妈都会拦住我，同我说‘神总有一天会惩罚他们’，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忍了下来。”　　　　“可后来我发现，哪怕他们恃强凌弱欺软怕硬，不择手段地去获取利益，神也并没有要惩罚他们，他们只会越过越好，今天如此，往后也如此。”　　　　“只要没得到惩罚，他们就会被变本加厉，觉得这点小事不足挂齿，把原本害怕到不再喷的香水继续用起来，不敢穿的制服重新穿起来，大肆嘲笑着受害者，甚至将来，还可能干出更过分的事。”　　　　“小时候的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我除了把希望寄托于神，根本没有别的办法，于是我想着，我要记住这些事，将来有朝一日，定要加倍奉还，可悲伤的是，在那天到来之前，我却先变了。”　　　　“我成了妈妈那样的人，不断安慰自己，说着‘神总有一天会惩罚他们’，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和气生财才能走得长远，哪怕看到再厌恶的事，也要假装看不到。”　　　　“但现在，我受够了。”　　　　“所谓‘神总有一天会惩罚他’，不过是大家放纵坏人作恶的借口。”　　　　“我才不要将责任推卸给神，才不要去等待那个‘总有一天’。”　　　　“所有公平与真相，都由我来亲手揭开。”　　　　顾寂的脸早已涨得通红，视线也因充血而变得格外恍惚，可这一次，他竟没作任何反抗，只是极为小声地呢喃：“为什么偏偏是我……”　　　　“因为我需要你，因为我喜欢你。”　　　　她说得极为笃定，不是平时任性妄为的撒娇卖乖，而是切切实实的严肃认真。　　　　“我喜欢你的才能，也艳羡着你那不向世俗低头的气魄，而现在我想做的事，单凭我一人，根本就无法做到，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我需要你，且必须是你。”　　　　“拖那个势利鬼的福，我在桐西还剩两年半，恐怕也是我最后可以任性的时间了。”　　　　她垂下脑袋，良久，才又抬头，朝他浅浅一笑。　　　　“迟早有一天，我也会成为肮脏的人。”　　　　“但在那之前，我想为自己活一回，不是想着等我老了再去做，一直等一直等，等到终于我不再是我，再回过头来嘲笑现在的自己。”　　　　她的笑容明晃晃地绽开在那里，像是晕开了身后成片的绯色烟霞。　　　　“所以，顾寂，请你加入我们。”　　　　走廊尽头，遥遥传来桑朽的喊声：“喂，你们在那磨蹭什么呢！快点过来啊，都等半小时了！”　　　　“来啦！”　　　　赵米娜应着，松开他的手朝桑朽的方向跑了几步，却又立马回过头来，笑嘻嘻地朝他招了招手。　　　　“愣着干嘛，走呀！”　　　　顾寂想，他一定是疯了。　　　　否则他一定不会在此刻迈开步子，慢慢走向她，一定不会觉得此刻的她，原来根本不是什么俗物。　　　　“或许哪天，我也会觉得现在这个满口正义的自己太过可笑，也会成为一个不择手段的人，为了前途什么都能出卖，但还好……”　　　　但还好，一切都还不急着发生。　　　　庭院里花开得正好，晃晃悠悠地在半空飘荡着，像是一场漂浮的幻觉。　　　　少女精致的侧脸斑驳在光华之后，花影婆娑间，他看到她回过头，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轻声开口，眉目间敛满的笑意，仿佛偶然间打碎了一整罐蜜酿的春天。　　　　“至少现在，还是个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