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边厢,靖宁侯府的二门上,却是车马辚辚,人声喧嚷。
苏夫人扶了婆子的手从车上下来,一身紫绛红对襟绣褐色蝙蝠褙子,头上插戴着许多珠翠,珠光宝气,富贵逼人。
明珠跟在她身后,亦是珠围翠绕,行动间更有一种贞静娴雅之态,母女俩走在一处,谁不赞一句大家风范呢?
明珠原是很少在这些衣裳首饰上用心的,也不喜打扮得太过奢华,今日却是因母女二人至益艳郡王府赴宴,苏夫人不想教人看轻了,方才特特叮嘱。
此时赴宴归来,苏夫人满脸喜色,因道:“我的儿,你今儿也辛苦了,陪着太妃说了那么久的话可累着了罢?也是太妃喜欢你,没见席上十来个女孩子,独独只拉了你的手?”
明珠只笑道:“不过说两句话罢了,何来辛苦。”
苏夫人道:“谁不知道太妃是个古怪性子,连她娘家的女孩子都不讨她高兴,也就是你才能哄得她有说有笑了。”
一面说,一面拉了明珠的手,上上下下来回看了几遍,一径笑着。明珠被母亲看得不好意思,脸红道:“妈妈看什么?”
苏夫人笑道:“我看我儿果然贵气,这般的品貌,也只有宗室的王爷才堪配得上。”
原来苏夫人自打那次玉姝众姊妹去大长公主府赴宴,明珠不得去不说,还遭了秦母指桑骂槐的一顿奚落,从此之后,便恨上了秦母。
回家之后,连着骂了几日秦家狗眼看人低,也不带明珠上门走动去了,因知道与秦家结姻的事恐怕不用再想,倒把那热灶似的心思给熄了。
偏明珠还没庆幸几日,苏夫人又把主意给打到了益艳郡王身上。
这益艳郡王是宗室里少有的几个还未婚配的适龄王爷,虽说不是嫡脉,但也是身份高贵,家资丰饶。尤其郡王年纪尚轻,风采佳绝,偏有一短处,就是他那寡母,也正是苏夫人口中的太妃。
明珠又如何不知母亲的心思呢?听了这话,只得道:“我劝妈妈别在这上头想了,人家是什么根基,咱们又是什么门第?说句不怕妈妈恼的话,那边老太太且还弃嫌呢,何况是郡王府上?”
要知道这京里最不缺的就是有爵位的勋贵,虽说明珠也是侯门之女,但与真真正正的皇亲国戚比起来,着实算不得什么。
尤其这益艳郡王太妃,更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
她膝下只有郡王一个独子,因青年守寡,将儿子看得珍宝一般。前头说了好几门亲,不是公主之女就是王爷之甥,最次的,也是一个当朝首辅的外孙女。
但就是这样尊贵的出身,且女孩子各个品貌俱佳,那太妃犹嫌不足,恨不得弄个仙女来配儿子才好。
也因她处处挑刺,众人皆知若嫁进去少不得受一番婆母磋磨,都是娇生惯养的女孩儿,谁愿意明知有苦还要将女儿送过去受?因此那几门亲事都是说到一半,纷纷无疾而终。
一来二去地,益艳郡王就蹉跎到了现在,太妃此时方才着急起来,不得不放低门槛,四处给儿子相看媳妇。
苏夫人因道:“郡王府上又如何,咱们家也是世代簪缨,不过欠个皇家的姓儿罢了。况娶妻娶贤,若论才貌人品,这京里有几个女孩子比得过你?”
“珠儿,你可万万不要妄自菲薄,还记得你小时候有个道士给你批命,说是你有大造化的。”
明珠听到那“造化”二字,心中便一阵气苦。苏夫人已拉了她的手,一脸殷切:“若不是你生来命贵,当初我和老爷如何会送你入宫待选?这次也是老爷写信来,特特嘱咐我定要给你寻一门好亲,否则不是辜负了你?”
一时忽有管事媳妇来回:“外边做车轿的等着支银子,还缺六百两,请太太示下,这一处要往哪里去支领?”
苏夫人道:“你自往库上去领就是了,何必来问我?”
媳妇赔笑道:“正是库上支不动才来问太太的,如今正逢好几家的红白大礼,又有将近入冬,预备做冬衣换布幅装扮的,四处都打着饥荒,奴婢实在没法子了,故此才来寻太太。”
一面说,一面见苏夫人脸上不自在起来,明珠忙道:“妈妈前儿不是还说要给我打一套新头面?我有好衣裳好首饰,何必花这些冤枉钱,就将打头面的银子拿去支了罢。”
说着就要吩咐,却被苏夫人拦住:“你且不需操这份闲心,家里还不至于艰难到这等地步,连做姑娘的都要委屈了。”
遂吩咐贴身丫鬟:“去开我的箱子,拿那两只金项圈出来暂且押几百银子。待年下的租子上来了,再赎回便是。”
当下丫鬟领命而去,那管事媳妇回完事,也跟着一道出去了,苏夫人又转脸道:“你如今只安心哄太妃高兴就是了,旁的一概不需多想,待你嫁入王府了,咱们家多少银子使不得?”
可怜明珠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只是无法出口。
原来这靖宁侯府虽看着风光,其实内囊早已尽了,不过是一个大大的花架子而已。
但即便家道艰难至此,靖宁侯夫妇依旧是日日想着维持奢华做派,不肯有丝毫俭省。明珠虽有心劝谏,父母却一概当耳旁风,若说得多了反倒嫌她多事,她也无可奈何。
如今父母一心想将她嫁入高门,不过是打着结一门显贵姻亲好拉扯自家的主意罢了。否则母亲怎会明知那郡王太妃不好相与还要她去巴结,父亲信里所说的“好亲”,实则是不贵便算不得好。
明珠心灰意冷,但也只能依从母亲之言,日日去那郡王府上小意殷勤。
只因生恩养恩俱在,若说父母待她不好,实则从来都是好的。
她病时,苏夫人不眠不休地在她床边守了三天三夜,她病好了,苏夫人却晕倒了。靖宁侯虽说不苟言笑,但从小对她都是疼爱到了骨子里,连两个儿子都还要靠后。
她过了十多年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如果需要她用下半辈子的幸福来还了,那也是她的命。
如此又是几日过去,这日明珠从郡王府回来,因饮了几杯酒,却是不胜酒力。
她素来酒量极浅,此时扶了纤云的手,只觉头重脚轻,眼昏面热。纤云道:“姑娘既不会饮,何不推了?何苦来。”
明珠道:“太妃叫饮,我哪有推的份?已是做小伏低了这么多日,犯不着为这事得罪她,况妈妈若知道了,又要惹她老人家生气。”
这些话她原是从不在人前出口的,只压在心里,此时因喝醉了,方才忍不住吐露心声。纤云与她自幼一道长大,如何不心疼?不由地眼下一酸,拭了拭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