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说的是这个世界上的语言。
一阵沉默。
作为隐形的旁观者和听众,陈就听出了黑狗面对鞋子的高姿态。它口中的“姚安抚使”、“风转运使”是什么人?
它的态度,就像监狱长在向犯人训话、绑匪在跟肉票的家人通电话一般。
鞋子原地走了两步,发出一句机械感十足、毫无感情的声音:
“老夫来说吧。”
“哦?不知是哪位贵人当面?”黑狗,口气中更是嘲讽十足,“您二位见谅,这大衍言灵术就是这毛病,言者无心,我们这些听者听起来都是一个样,听不出谁是谁的……”
“哼,是我,姚若水。”声音继续从鞋子那里传来,“老夫就知道,当初你授我二人此术,就没安什么好心。”
大黑狗发出嘿嘿的笑声:“瞧您老说的,这可是太冤枉我了。我当初可是看您二位灵体残弱,口不能言,笔不能谈,实在不便,这才花了大力气找了这门发声秘术来供您二位驱使……怎么现在怪起我的不是来了?”
“怎敢怪你,我是怪自己,没有早看出尔等居心叵测、狼子野心。”
“嗯?姚公可是想要反悔吗?”黑狗的声音变得森然。
“不、不,当然不是。姚经略,姚善之,你什么意思?不是说好了吗?”虽然声音还是一个声音,但陈就听出来这时候说话的是另一个人了。
“善之兄,今时不同往日,你我今日这番模样,何必再为此等小事置气。”
“这叫小事吗?这可是关系到你我二人官声的大事……”
“人亡政息了,还计较个劳什子官声作甚……”
……
黑狗似乎非常乐见于二人争吵,它干脆趴下来,一副惫懒的样子。它玩味地说道:“二位贵人有话好好说,我今天有的是时间。”
鞋子安静了下来。
过一会,鞋子又幽幽地发话:“哼,这言灵术,老夫没猜错的话,是脱胎于江北仵作世家的吐真术吧?当年可是小道中的小道,有点身份的人根本不屑习之……没想到被你们得了,还推陈出新,作此妙用。不过冠以大衍之名,未免狂妄了些吧?”
“姚公谬赞哈,”黑狗的声音里透着满满的得意,“大道三千,能用就行,还分什么大道小道呢。”
“巧言令色。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你我皆心知肚明,这大道的终点在何处,何必要费尽心思、另起炉灶呢?”
轮到黑狗沉默了。它过了一会才继续说道:“早听说姚公当年以大宗师之身出将入相,深得大炎哀皇帝赏识,没想过到还如此辩才无双,论道晚辈是论不过你的了……”
“你又何必自谦,你若早生两百年,定是治世大能臣,定压得四杰出不了头,说不定大炎还能逃过一劫。”
“姚公心有怨气,却又何必嘲讽我?”
“这是老夫的肺腑之言。你们的言灵术你自己还不清楚吗?我说的句句是实话。”
姚安抚使的话挠到了黑狗心中的痒处,它喜形于色,大嘴像人大笑一般咧开,露出一口白牙,让人看了既可怖又觉得有些喜感。
黑狗缓了缓情绪,继续开口道:“不怕二位贵人笑话,晚辈如今在修界还算是有些地位,偶尔也以先贤自比,觉得自己若能早生个几百年,定能为旧学打开局面、与新学分庭抗礼,最不济也要阻止大炎向新学的深渊里滑去,一条路走到死……”
“你这个一天灵域都没呆过的人,又岂知新学之妙……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则昌,逆之者亡……这个你就别跟我争了。”
“设使大炎无新学,天下可亡乎?”
“你这个假设没有意义。大炎的灭亡,怪不到新学头上。”
黑狗嘿然一笑,它爬起来,走了几步:“我们何尝不知道新学的好。但如今人道衰微,师道断绝,没人教,也没人学,这新学是已经彻底完蛋了。水中的舰船还是几百年前造的,如今都成了破铜烂铁,工厂里轰鸣的机器也开不动了。我们又回到了一千年前手工打造兵器的过去。没本事存亡继绝,只能在故纸堆里找找、另做文章了。”
“真是一场大梦啊。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呢,善之兄……”
“谁知道呢,世事难料啊。当年你我同殿为臣,后来又一起经略紫河西路。谁能想到几百年后,咱们却又以残魂之身在一双鞋子里重聚……”
“哈,二位贵人也是福缘深厚,生不同衾,死却同履,也算是一桩佳话。”黑狗咧着嘴说道,言语暧昧,讥讽味十足。
“放肆!黄口小儿,莫要辱我!”
“善之兄,何必与他置气……”
“小的言语无状,贵人多包涵,哈哈,”黑狗嘴上说着道歉,语气里却一点歉意都欠奉,“二位,我今天来,是想听好消息的。可否给我一个答复了呢?”
一阵沉默。
黑狗不悦,提高了音量:“姚善之、风伯权,你二人当年经略紫河西,地皮刮得可够狠,你二人在紫河西做的事,过了几百年紫河的父老们都还记得。最后一次征讨嵬名时,姚善之你利令智昏、贪功冒进、指挥失当,风伯权你贪墨军资、中饱私囊,败坏军纪……此役紫河子弟死伤几十万,可谓家家戴孝、户户披麻。结果呢,你二人不过被勒令回京,罚了俸禄、降了权限就了事。”
“我还听说,之后那十几年,紫河的几个世家大族,每年派出不下十次的死士去杀你二人,每次都让你们逃过,还让你们活到了哀帝年间,最后以荣勋的身份,舍了肉身移驾灵域。复仇之事,才无从谈起。”
“天道不公,自有其罚。你二人能在大浩劫中幸存下来,还能以地缚灵之姿苟活世间,已是天道网开一面,莫不要不知足。快把当年吃的都吐出来罢。”
一阵沉默。
“王宗师,真是不留体面啊。”鞋子动了一下。
“体面?”黑狗冷哼一声,“你二人的体面在几百年前就丢尽了。言尽于此,不要自误。”
又是一阵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