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三打了个千儿,道:“嗻,奴才告退,还请主子多加惦念自个儿的身子,早些歇着。”
“嗯,”朱颜翻开彤史第一页,忽又道,“你等等。”
安德三停住倒退行走的身子,“奴才在。”
“那个……皇上这些天可是在查……”如水秋波暗暗流转,“我中毒一案?”
“回主子,皇上近日虽忙着惩治那逆贼鳌拜一党,但仍时常心系主子您的事儿,奴才听说皇上已着内务府海大人督查此案,相信不日必定会水落石出还主子您一个公道,主子且放宽心。”
朱颜略略沉吟,问道“有什么进展?”
安德三恭谨回道:“回主子,本已查到御药房小顺子那儿,只是那崽子不知何故失了踪,案子这便搁下了。”
“哦?”失踪么?朱颜内心笑了笑,面上却无表情,“知道了,你下去吧。”
“嗻。”言毕躬身倒行而去,方掀开帘子宫莲恰好正在玄关处,手里端着吃食小碎步而进,“皇后主子起身啦?皇上命人送来一盅血燕桂圆红枣羹,主子刚产下二阿哥,喝这羹汤最是补血了。”说着置了明黄瓷温壶于紫檀雕龙凤炕几上,转身又去打开红墙边伫立的紫檀琉璃挑杆灯宝盖,不知打哪儿捻了根细铁丝挑了挑焉了的灯芯。一时间灯光亮堂了不少。
朱颜眉头狠狠一皱,他最忌讳听到“产子”二字,一听心里就不可遏止憋得慌。心生不悦地抬头看着宫莲发呆,如今他长着一张别人的脸,而眼前这个宫女却长着一张自己的脸。虽然已无数次见过宫莲,可是还是怎么看怎么怪,明明长着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清宫宫女,眼前的少女,明眸锆齿,即便身着深褐宫装,发无饰物也难掩天生的姿色——细细一看又觉得宫莲眉目之间的明丽温和是身为男子的朱颜所不具备的,更加奇怪的是,她的五官和轮廓和自己一模一样,唯独眼角没有那颗坠泪痣,而如今自己所拥有的这张赫舍里的脸,眼角却有着一颗坠泪痣,她和现实的自己,就好像是异卵双生兄妹。不管是梦是真,遇到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异性——这种感觉真的特别怪异。
恍惚间,耳边传来宫莲温柔的叫唤,朱颜稍稍回神,移开了一直停留在宫莲面上的视线,淡淡扬眉,倦道:“你也下去吧,有事我会请你们进来。”
宫莲重又盖好灯盖,应声行礼退下。
终得一人清静了,真是久违的感觉,这些天耳边尽是一片嘈杂,片刻不得安宁。这会子静谧如花开,只有外边偶尔呼呼悲鸣的风声,倒更增了几许寂静。
眼睛停留在彤史密密麻麻的繁体字上,呼了一口长气——册子是以汉文记载而非满文。虽说他本来就是满族人,但满文历史过于久远,别说看懂了,他就是见也没见过。但好歹他也是正统满洲正黄旗的后人,满清遗留下来的某些习俗到底还是有所知晓。他缓缓看下去,首当映入眼帘的是——
康熙四年己巳。九月初八日,帝后大婚。一等公索尼孙女、领侍卫内大臣噶布拉之女赫舍里氏同日册立为皇后,入主坤宁宫。帝后于东暖阁椒房合卺。
这两行字一入眼朱颜便呆住了。康熙,竟是康熙!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千古一帝,林夕夕口中的多妻多子一生风流的“康渣渣”,他竟成了他的发妻,他的元后——赫舍里氏。然而他对于赫舍里的一生并无半点知晓,究竟最终命运如何也是不得而知。这或许是幸运的,如果知道了自己的未来那就是等于没有未来,人总是需要对未知的未来怀抱希望的。
内心莫名的涌起一股心酸纠疼,手微微颤抖着,一行一行细细往下看,惊觉四年来康熙帝对赫舍里的恩典赏赐源源不断,简直多如牛毛,更甚者几乎夜夜留宿坤宁宫。看着册子上密密麻麻重复的“上御坤宁宫留宿”,朱颜呆住了。这是弥足珍贵的帝王之爱啊……自古帝王无不风流,康熙帝能如此对待赫舍里,岂能不是真心?
当润泽的手指翻到最后一页时,朱颜的目光定住了——
康熙八年己酉。十二月十二日,卯时,皇后身子不爽,免诸妃请安,传太医院使孙之鼎诊平安脉,曰时令所致气虚,母子皆安。未时,皇后忽觉胸膈胸闷,至平贵人处,申时回,无恙。戌时,上御坤宁宫留宿。
十二月十三日,寅时,皇后育嫡长子,母子平安,上喜,甚爱之,赐二皇子名承祜,取承天祜佑之瑞意。
接下来再无记载。迟疑着合上册子,朱颜陷入沉思。为何彤史上并未写明皇后难产及中毒一事?究是认为此事不详才未载入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正想得入神,帘子外安德三的声音又传了进来:“禀皇后主子,梁公公差人传话来了,现下太皇太后正在乾清宫呢,皇上今儿晚上就不过来了,嘱咐主子早些用膳歇息。”
朱颜暗暗吁了口气。看来普天之下能镇得住康熙帝的就只有那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孝庄文太皇太后了。康熙不来自然是最好,他可是巴不得从今而后都不要见到他,免得多生尴尬,“嗯,天儿冷,你也请早些睡觉……呃,就寝吧。”
帘子外躬身立着的安德三愣了愣,柔声回道:“奴才谢过皇后主子关怀。今儿晚上本是小信子上夜,但皇上命奴才日后当夜夜守着主子,主子尽管安睡,有事儿叫奴才一声儿。”
上夜?难道是整夜站在廊下受冻?朱颜凝眉,刚打算让安德三免去守夜,忽然意识到在封建王朝奴才就是奴才,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命,主子让做什么就一定得从命,否则那可是抗旨的大罪,他们有几颗头也是不够砍的。皇室人员向来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日子,使唤下人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他如今就是再不忍再同情也不能破了这所谓的规矩,以免惹人心生疑窦。
朱颜稍微斟酌,最终还是措辞说道:“倒是辛苦你了。外边儿天寒地冻的,你还是到帘子里边儿守着吧,待会儿你让人在寝宫门外暖炉边儿上铺上……”顿了顿,低声嘟囔道,“那玩意儿叫啥来着?哦,对,毡垫子,往后夜间便睡那吧。”
安德三闻言眼圈顿时一红,脚下一软就跪下了,哽咽道:“皇后主子仁心仁德,奴才感激涕零!只是奴才不敢造次,奴才不冷,奴才还站这儿。”
迭声的“奴才”让朱颜内心极为不忍,却只得佯装不悦:“不必多说,就按我说的做便是。另外,宫莲就别让她来内间上夜了,往后也不需宫女陪我睡觉……呃……”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又耐住性子道,“不需你们侍寝。”怎么说他的心理到底还是个男的,怎么能天天晚上让一个女人守着他睡!尤其是宫莲那张脸,怎么看怎么……怪异。
安德三犹豫片刻,到底还是磕了头谢了恩。朱颜蹙眉琢磨片刻,不知不觉便盘腿坐在暖炕上,托腮瞪着窗外雪花,凝眉纠结着后路该怎么走,努力回想着平时林夕夕在他面前喋喋不休讲述的各种清宫秘史,蓦然,眼睛一亮,“小三儿!”
安德三错愕望着朱颜不雅的坐姿,一接触到他的眼神便慌忙压低了头,讷讷道:“皇后主子请吩咐。”
朱颜微笑道:“我记得宫中有专门负责教导后宫礼仪的宫女,是吧?”
安德三恭谨道:“是的,皇后主子。但凡秀女、宫女入宫都得需年长大宫女教引宫中礼仪,这是内宫规矩。”
朱颜道:“那……我刚入宫时呢?”
安德三回道:“皇后主子初入宫时是慈宁宫荣琳姑姑教导的,姑姑是太皇太后亲自挑选的,是宫中的老人儿了,端庄而聪慧,阖宫除了苏茉尔嬷嬷就只有她当得起为主子的教导之责了。”
朱颜若有所思,颔首,“眼下我……记忆受损,竟连宫里的规矩也记不清了,这要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也只能让荣琳再为我重温一遍了。”
安德三隐在顶戴下的一张俊脸怔了怔,随即转为忧伤,叹声道:“皇后主子受苦了,奴才无用,不能为主子分担苦痛。”
朱颜细细打量着安德三,随之一叹,“痛苦又岂是别人能分担得了的?比起世上千万人,我的苦是不值一提的。记忆不复存在便试着找回吧,麻烦你明天抽空去请荣琳来,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让她每天都来,直到我重新学会所有规矩礼仪为止。”
安德三迟疑道:“嗻,可是……主子如今身子还弱着,实在不宜每日劳累。”
朱颜心里一揪,怎的,清宫礼仪是有多难学?强颜笑道:“不打紧的,我自有分寸。”
“嗻。”
当此时,宫中西暖阁清晰响起婴儿洪亮的啼哭声,一声盖过一声,在死寂的夜里竟是无比的扰人心境。
朱颜放下册子,皱眉道:“大半夜的谁家的死孩子在那……”话没说完,“啪”一下打了自己嘴巴一下,对着安德三强颜欢笑道,“如此深夜,何来婴儿啼哭声儿?”
安德三笑回:“回皇后主子,这是二阿哥在闹夜呢!也不知是不是嬷嬷的奶水不足不够吃,奴才这就去看看,可要奴才抱来给您瞧瞧?”
朱颜身子一颤,内心倏然涌起一股子怪异的抗拒之感,不耐道:“不必了,我……累得很,这便睡下了,你让嬷嬷快些哄孩子睡吧,别扰了众人清梦。”
安德三面上又是一呆,内心总有种主子变了个人的错觉。心里暗想自从皇后醒了之后似乎不曾记起小阿哥,身为亲娘的她竟连提也没提过,真正是奇也怪哉。但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只能恭敬领命而去。
朱颜用力揉了揉两边太阳穴,睇着琉璃宫灯的吹箫引凤画案发起痴来。窗外风搅雪飞,婴儿的哭闹声不绝于耳。转眸望向脚下绣着大红牡丹的锦缎鞋面,忽然意识到脚底正传来隐隐的酸疼感,无法遏制地低低爆着粗口,嫌恶地一脚踢开马蹄底,赤着脚慢慢走向镜子。
再次看到这幅小女孩姣好的面容时,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对着镜子抚平了深深皱起的两道细眉。心彻底静下来后,月圆之夜那幕场景生生又浮现在眼前,幽夜妖异的带笑容颜刹那间如海水般汹涌而来。忽地,脖间动脉一抽疼,他惊而回神,眼中夹杂着不可置信,微抖着手拉下衣领——动脉处赫然是两枚细细的红斑!他脚下一软,跌靠在墙面喘气。手抚上脖子痛处——那是幽冥花吸食血液留下的痕迹还是人面鸟妖物啃噬的痕迹?这一切,到现在,他都恍恍惚惚,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幻……
空气倏然骤冷,窗纸外忽地闪过一抹黑影。
朱颜惶然回首,却只看到窗纸上白雪飘落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