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宫阙之中暗潮汹涌,看不见的黑暗竭力隐藏着,青天白日之下的皇城一如表面上的壮丽巍峨,风光旖旎,正值“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之时。
后宫在石破天惊的流言横飞之后又重现了明面上的平静和睦,即使是前朝也一片祥和之象,似乎不再有人胆敢把“裕亲王”三个字和皇后联系在一起。慧妃的胎依太皇太后的懿旨交由中宫照顾,胎象平稳无恙,只是荣贵人之子大阿哥大病一场之后虽渐已好转,只是从此体弱,动辄发热哭闹,所幸御医李淮溪悉心医治,也没传出什么坏消息,一切,似是再正常也不过。
玄烨与朱颜之间仍旧维系着“相敬如宾”的微妙关系,只是独处时,朱颜的神色越发不自然,玄烨的眼眸越发捉摸不定,尤其是宫莲意外得玄烨一夜宠幸而晋为纳兰答应后,二人之间的关系更是扑簌迷离,仿佛有一层蝉翼相隔,虽薄淡却没有人胆敢点破。
满城春色宫墙柳,堆秀山御景亭上,此时玄烨率领诸妃共同登高踏春,红酥手,黄滕酒,香风靡靡,环佩叮当,宴席正酣。
万绦柳丝之下,敏贵人一袭桃色宫装妖娆妩媚,与其唇上的粉桃胭脂相互映衬,美目流盼,风情尽显:“如此宜人景色,慧妃和荣贵人却都不能出席,实在是可惜得很呢!”
平贵人撩开被春风吹散到脸上的发丝,甜甜笑道:“慧妃姐姐身怀龙裔,自然是万分矜贵,又岂能轻易走动?荣姐姐又心系大阿哥,更是走不开了。”
敏贵人笑笑,又看似哀伤一叹:“唉,平妹妹说的是呢!想想也是无甚可惜的,她们二人都是咱们姐妹中最最有福气的,荣贵人有大阿哥,慧妃也即将为皇上诞下二阿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一声“二阿哥”甫一出口,众人无不色变,尤其是玄烨,敏贵人眼角扫到玄烨铁青的脸色,顿时惊慌不已,仿佛才刚刚醒悟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起身行礼,“皇上息怒,妾一时大意,竟说错话了。”
玄烨冷冽的眸光刮在敏贵人身上:“怎么你面前是没东西吃了吗?朕瞧你不爱吃东西,是东西不好吃还是你惯会管住自己的嘴巴?”
朱颜心里又觉好笑又觉无语,看着敏贵人深思了起来:这位美艳动人的妩媚女子是真傻还是假蠢呢?
诸妃闻言多数掩袖窃笑,看向敏贵人的神色满是讥笑,只有昭嫔、蓝常在和宫莲没有什么异样表情。
敏贵人被玄烨这么一嘲讽,似乎半晌才反应过来,面色顿时一片桃红,却无端更增添了几许媚色,“妾不再胡言乱语了,皇上便饶了妾吧!”
平贵人却是面有怒色,不等玄烨出声便冷言冷语道:“敏贵人这话听着怎么怪磕碜的!如今慧妃姐姐腹中所怀龙裔尚不足两月,你又怎知是男是女?就算慧姐姐得天护佑诞下阿哥那也是三阿哥,如何就成了二阿哥?莫非敏贵人存心诅咒二阿哥不成?”
敏贵人眸中闪过怒色,脸上惊慌失措下跪,“皇上,您是知道妾的,妾常常口无遮拦,就算说错什么也是无心之失,绝非像平妹妹所说那般歹毒,二阿哥是皇上的骨血,妾怎能心存歹念?皇上明鉴!”
朱颜今日一身正红织锦团绣常服,头戴凤钿,高耸发鬓两侧的明黄流苏长垂至肩膀,顾盼之间摇曳晃动,衬得赫舍里清丽容颜越发的容光焕发。本来他很厌恶这种明争暗斗的现状,无奈现实无从改变,唯一的办法就是认清事实,改变自己,“本宫自然明白妹妹是无心之失,口角之误原算不得什么,妹妹别这般战战兢兢的,”转头笑对玄烨,“皇上,今日是家宴,大家都是一家人,何须如此拘礼?敏贵人即便是说错话也无伤大雅,皇上就别放在心上了。”
玄烨笑着点头:“皇后说的对,”看向敏贵人时,笑容减淡,“你回座吧。”
敏贵人对朱颜感激笑笑,福身道:“谢皇上,谢皇后,娘娘宽厚仁德,妾钦服不已。”
朱颜一笑置之。
平贵人狠狠瞪了瞪敏贵人,鼻腔里几不可闻冷哼一声,碍于玄烨在场也不敢多说什么。
宴席一时陷入些许尴尬之中,直至昭嫔身后的圆月不知怎的打翻了一盅热酒,竟不顾礼仪痛呼出声,当下惶惶然跪下讨饶不已。
朱颜眉间流过一丝诧异:“这是怎么了?”
昭嫔依然是以浓妆艳抹示人,一袭浅紫金丝斗篷上的苏绣海棠花案栩栩如生,细眉描画入鬓,眼帘飞红,朱唇艳染丹寇,美目流盼之间令在场所有粉黛无不黯然失色,奇就奇在她虽是妖冶至极的装扮却无一丝妖娆低俗之气,似是由骨子里透出一股无谓慵懒之质,态淡而意远。她斜斜睥睨座下的圆月,训斥道:“无用奴才,在皇上和皇后面前竟如此失态,没得坏了规矩!还不快退下?”
圆月因过分疼痛而面容扭曲,只一味抽泣反复道:“奴才该死!主子恕罪……”
平贵人眼中有异光闪过,“不就是被温酒溅湿了衣裳而已么?怎么看起来好似疼痛难忍?圆月,过来,让我瞧瞧。”
圆月跪着不敢动弹,惊道:“奴才不敢,是奴才无状了,请皇上、皇后责罚!”
昭嫔眉眼轻挑,语声平实:“平妹妹还真是体恤下人。”
平贵人笑回:“素闻昭姐姐才是最最怜惜奴才的,妹妹哪儿比得上您,”说着独自起身走到圆月身旁,蹲身拉开她被热酒淋湿了的衣袖,一时惊呼出声,“圆月,你这是?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众人被这叫声惊到,纷纷朝圆月手上望去,这一看之下无不暗暗抽气——圆月白皙的肌肤上赫然是一道道手指般大小的伤疤,有新有旧,旧的已经结痂,而新伤口血肉淋漓,严重的地方还流着恶脓,伤口被热酒一烫,自然是痛入骨髓了。
昭嫔难得面色突变,豁然站起,咄咄问道:“圆月,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是谁胆敢把本宫的人伤成这般?”正对玄烨福身道,“可是脏了皇上的眼了……圆月是妾宫中的人,本不敢劳动皇后娘娘费心,但娘娘是后宫之主,妾的宫中竟出了这种事儿,实在是令人心惊齿寒,还请娘娘为妾做主!”
“这是自然,”朱颜不忍多看圆月,“圆月,你只管如实道来,有皇上和本宫为你做主。”
玄烨极为不悦:“咸福宫向来不是上下和睦的吗?如今怎么出了这等恶毒之事?”
平贵人已经回座,如玉般的脸颊上垂落两行热泪,啜泣不已:“皇上,圆月本来是妾宫里的人儿,前不久昭姐姐不知怎的看上了她,妾看着昭姐姐像是真心喜欢她便依了姐姐的意思让圆月和未艾相互交换,原以为圆月在咸福宫必定比在延禧宫要好上千倍万倍,妾也一直深信昭姐姐会好好儿待她,可没曾想……”说到这刻意停下,不停捻着绣帕拭泪。
包括玄烨在内,所有人的眼睛统统望向昭嫔,眼神不一,有疑虑,有惊诧,更多的是看好戏的心神。
没有人见过昭嫔生气,她一向是一副天塌下来也不痛不痒的姿态,就算聪明如她,看破了平贵人的心机却也无甚异常举动,反而嫣然一笑:“平妹妹这话甚是蹊跷,是含沙射影污蔑本宫苛待奴才么?当真是枉顾本宫平日拿你当好姐妹的情意了,你既然知道本宫极为看重圆月,那也应该明白本宫是舍不得这般待她的,别说是打了,就是骂,本宫也是懒得动这等嘴皮子,”笑对圆月,眼眸寒意隐藏得极深,“圆月,你说呢?”
圆月身子一哆嗦,压抑着的声音颤抖着:“昭主子……待奴才很好,奴才这伤……”
平贵人忽然一声厉喝打断圆月的话:“圆月!皇后娘娘不是让你道出实情吗?你还怕什么?自有皇上、皇后为你做主,你若是瞒下不说,岂不犯了欺君之罪!”
朱颜看着平贵人若有所思,昭嫔则冷然一笑。圆月不知是疼痛忍到极致支撑不住还是被平贵人这一声厉喝吓住了,眼一翻,竟晕了过去。
平贵人惊呼一声:“圆月!”在神色阴郁的未艾搀扶下快步走到圆月身侧,亲自扶起她,“快来人,把她送回延禧宫去!”
“且慢!”昭嫔眉梢眼角骤然变寒,似有冷香飞上眉目之间,她侧身对正座之上深深福身,“皇上,皇后,圆月如今是妾宫中的人,自然是应当回咸福宫才是,就不劳平贵人费心了。”
玄烨面呈不耐:“皇后,此事你怎么看?”
朱颜心念转动,意味深长的眼神在昭嫔和平贵人之间来回扫了一圈,正色道:“安德三,把圆月送回坤宁宫。”
昭嫔和平贵人面色均一怔,昭嫔犹豫道:“皇后娘娘,圆月如今这副模样怕是会劳累了娘娘,不如……”
朱颜心中自有计较,端出了皇后的威严:“不必多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转头对玄烨,带着歉意道,“皇上时刻心系国事,忧国忧民,今儿难得偷得空闲踏春赏景偏偏还撞上这等闹心事儿,是妾管治后宫无方,让皇上烦心了。”
玄烨皱着眉头道:“后宫诸事繁杂,皇后岂能面面俱到?你这般劳心劳神,朕看了真是心疼,”声音沉下,“安德三,还不快照皇后的意思把圆月送去坤宁宫?这些个奴才没一个让人省心!”
安德三诺诺应声领命去了。昭嫔和平贵人眼见圆月被抬走,互视一眼即双双撇开眼去,朱颜尽数收在眼底,不动声色道:“好了,圆月的事儿本宫自有定夺,两位妹妹都回座吧,别扰了皇上雅兴了。”
昭嫔和平贵人一同欠身道:“是。”昭嫔隐在眼底的怒意渐浓,平贵人则有一丝不安滑过心间。
适时梁九功近前禀报:“皇上,索相递了牌子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