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一颗心沉了又沉——他终究没有离开。
“你又喝酒了。你不该喝酒的,喝过酒的血最鲜美,我是抵挡不住这种诱惑的。”幽夜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的贪婪足以令人胆颤心惊。
朱颜猛地擦了一把嘴巴上残留的酒水,冷冷道:“你还在。”
“我怎么舍得你……”幽夜斜嘴一笑,风雪之中遗世独立,片雪不沾身,顿了顿,接着笑道,“……的血?”
话音方落,他伸手沾上一瓣红梅,轻轻一吹。花瓣破空而出,落在朱颜皓白的手腕上,突然化为一道利刃,割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鲜血顿时如注,一滴、两滴、三滴……每一滴都滴落酒坛之中。嫣红的热血融入了温酒之中,绽放成了一朵朵妖异美艳的鲜花。
酒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在了幽夜手中。血滴在酒坛之中,酒坛落在他的手中。
朱颜咬牙忍痛,恨恨怒视幽夜,半句也不呻吟,“恶魔!”
血腥之味浓烈四散,空中成群的人面鸟顿时躁动不安,飞速盘旋着,但没有一只胆敢私自俯冲而下。就是玄血也只能红着眼围绕着朱颜头顶一圈一圈地盘旋怪叫。
朱颜银牙咬得咯咯作响:“死肥鸟!滚开!”
幽夜伸出手背,玄血立即扑棱着翅膀飞落他手腕之上,他温柔地抚摸着它,将酒坛子凑在了它面前,“玄血,饿坏了吧?来,喝吧。”
玄血兴奋得接连叫了几声,还没碰到酒坛子,酒坛子已经被朱颜打落雪地之中,血酒染红了白雪,蜿蜒成夺目的暗夜之花。
“我的血畜生不配喝。”
玄血怒叫一声,红着眼扑向雪地中殷红的血,拼了命地啄食。幽夜邪魅的笑容凝固成了霜,手一伸出,雪地中的酒坛子重回他的掌心,就连浸透在雪地中的血酒也回到了酒坛之中。
幽夜一口气喝光了酒坛里所有的血酒,一滴也没有剩下。鲜血一喝下,他胸前的幽冥花突然动了起来,血喝得越多,它越鲜红,仿佛所有花瓣都浸透在血池之中。
空空的酒坛子又好端端的回到朱颜手掌之中。
停落雪地上的玄血忽然怪叫一声,飞落回幽夜的肩上。幽夜胸前的幽冥花即刻如毒蛇般缠住它,没入它的身体之中,如同血脉般源源输送着血液,玄血一张绝美却又妖异极致的人面露着贪婪的嗜血神色,眼睛渐渐布满血丝,双眸透红。
空气中血腥味越发浓烈,就连冷得透骨的空气也没能将血腥气淡去分毫。
朱颜看着眼前一幕,几乎忘记了呼吸。他以自己的血豢养幽冥花,又用幽冥花的血供养玄血!或者说,他和幽冥花本就是一体,他通过这诡异的死亡之花吸食人血,又以自己的血液供养着它和玄血!到底是怎样恶毒的生灵才能以血为生?一股熟悉的恶寒再度侵袭朱颜四肢百骸,胸口涌上一阵恶心,他侧身呕吐不已。
一阵阴冷的风过后,幽夜和玄血都不见了,就像从未出现过。若不是天上还有稀稀疏疏的几只人面鸟,手腕上的伤口又传来阵阵锥心的痛,朱颜以为又做了一场噩梦。然而这真是一个醒不了的噩梦。
酒坛子被朱颜狠狠砸落小火炉上,碎裂成片。容若如同突然被惊醒,惊呼:“你的手!”慌忙撕下衣襟一角,轻轻为朱颜包扎起伤口来,“好深的伤口!你……”
朱颜忍住撕裂般的疼痛,强撑起笑脸:“我没事,就是无意间被碎片割了道口子,一会子回去敷点药就好了。”
容若诧异道:“酒坛子并不烫手,怎会打碎了呢?”
朱颜别开脸去,眼神闪躲:“火炉中的炭火星子溅到了我手上,一时受痛拿不稳……”
容若担忧道:“伤口深得很,天气虽冷不易感染,却也大意不得。这酒是喝不得了,还是回去敷药吧。走吧,我送你到外院。”
容若小心搀扶朱颜一步步踏雪离去。
宫苑幽深,琉璃金瓦处处积雪难融。不远处的屋檐滴水神兽之上,一道黑影迎风而立,纷飞的鹅毛大雪半点也不沾身,胸前的幽冥花伴着肩上的人面鸟之王,阴美而妖异。血眸目送朱颜渐次消逝的背影,如地狱之火诡秘的漩涡,焚烧着融为灰烬的痛楚。
不出三日,慧妃的条条罪状已经齐齐整整陈放在玄烨面前。玄烨面色铁青,将厚厚一沓供词推给朱颜,沉声道:“你看看,好好儿看看。”
第一份便是东灵的供词,字字句句有榜有眼,看得人触目惊心。朱颜蹙眉细细看来,竟发觉找不到一处错漏,虽早有预料,亲眼见到不可挽回的“罪证”之时,心里还是凉了半截,遂起身下榻深深一福:“皇上信了?”
玄烨赶忙上前扶起,叹道:“你看我的样子像么?”
朱颜却是不敢大意,又是深深一福:“皇上如此偏信妾,倒叫妾诚惶诚恐了。”
玄烨扶朱颜上暖炕,理了理他鬓边的碎发,温和中夹带不容置喙的霸气:“你莫忘了,朕曾允诺不疑你,自然不会疑你,也绝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东灵之死定然有蹊跷。如若是你让人动手灭的口,无论如何都应该是在她供出你的罪状之前。”
朱颜定定凝视玄烨:“你当真如此信我?”
玄烨笃定道:“当真。”此话刚刚出口,他已将东灵的供词投入炭盆之中,白纸黑字并着画押的血红手指印瞬间被火苗吞噬殆尽。
朱颜怔住,望着烧得正旺的火苗眼波流动,回头望住案上紫玉等人的供词,小心翼翼问道:“那么,你可信慧妃?”
玄烨沉默了。窗纸透进来的日光淡淡投落在他平静的面容之上,犹如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朱颜眼角的坠泪痣不安地颤了颤,摇头道:“不会是慧妃……”
玄烨闷声打断:“你到现在还想为她脱罪?你为她做的事儿难道还少么?她身边所有奴才都供认不讳了,如若仅凭一个奴才的一面之词我倒不至于不信她,还可以怀疑那个奴才是被人收买借以栽赃陷害她,可你看看,”拿起案上厚厚一叠供词,又重重摔下,“她身边所有奴才供词无不一致!忠心耿耿如紫玉,昭妃能收买得了她么?好,我就当她反骨也罢,然而昭妃能收买尽钟粹宫所有的奴才么?你莫忘了,常答应身边的宫女绛云,颜贵人身边的环佩,又有哪一个没有指认慧妃?你叫我还如何相信她?”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朱颜急道,“慧妃也是幼年进宫,与你青梅竹马一同长成,素日的品行亦是有目共睹。”
玄烨回忆起和慧妃往日的点滴相处,眼中的冷厉渐有所融,目光流动之间触及案上的供词,又恢复一片冰凉,如冰封雪域:“世途旦复旦,唯有人心难测量。你又怎知她还持着那颗故人心?若不是她以毒物险些害得你难产而死,我不至于如此厌恶她。”
“虽然矛头一一指向她,钟粹宫也发现了钩吻花,难道就不可能是栽赃陷害么?难道你就半点也不疑心昭妃?”
玄烨再度沉默须臾,负手而立,款款道:“昭妃自然不会清清白白无污无染,然而和慧妃相比,还是差远了。你当年难产中毒,加上常答应,颜贵人之死,我原本认定是昭妃所为。如今看来,倒是我误解她了。紫玉已经招认钟粹宫后院之中的钩吻花皆为慧妃命她暗中栽种,就连钩吻花的出处也均已查明,便是那贱奴林忠从宫外带进,慧妃歹毒之心已是昭然若揭。你当年难产所中之毒便是那钩吻花,和慧妃同住钟粹宫的常答应、颜贵人同样是被此种毒物毒死之后才被投尸莲池,却原来当年瓜尔佳氏是为慧妃背的黑锅。再到后来的鬼火,东灵为何现身北三所?慧妃竟想利用东灵之辞将一切脏水泼到你的身上,其心可诛!昨儿个梁九功带人从钟粹宫搜出了千里香,这桩桩件件,铁证如山。芳儿,你莫要再被慧妃虚假的表面所迷惑了。”
朱颜心绪繁杂,心知玄烨已经全然不信慧妃,慧妃……真的是必死无疑了么?是啊,人证物证,白纸黑字,就连他自己也曾起了疑心,而仅仅凭借自己的三寸舌头,拿什么去说服玄烨?只怕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
朱颜忧心忡忡,不安道:“她腹中之子……”
提及孩子,玄烨的神色变得柔和不忍,轻叹一声拥朱颜入怀,“虎毒尚且不食子,待孩子出生之后便交由你抚养罢。至于慧妃……朕会赐她全尸。”
寒风透过窗缝将冷意一丝一缕带进,朱颜只觉手脚冰凉,玄烨的怀抱透出的似乎并不是温暖,而是侵入心间的寒凉。
咸福宫暖阁之中,昭妃正往白釉花瓶中插放宫人们新折的红梅,十指纤细如玉,长甲之上的蔻丹殷艳欲滴,与红梅两相争妍。
未艾掀了棉帘子近前福身,道:“娘娘,听闻东灵的供词遗失了呢。尚方院负责看管呈送供词的奴才们都因此吃了好大一顿板子。”
昭妃神色如常的疏懒,媚笑道:“遗失?想要让一个死人彻底闭嘴,还有什么方法比这更好呢?”
未艾诧异道:“莫非娘娘早已料到皇上会有此举?如此一来,东灵这颗棋子可是白白的废了,娘娘借这鬼火一刀还是伤不了坤宁宫那位分毫呢。”
昭妃秋波横动之间,那红梅枝头开得最好的一朵已生生被掐离了枝头,静静躺在她手心之中,“这四季未央园的梅花儿开得就是不一样,终究是得蒙圣恩雨露的。只是你道它能常开不败么?待时候一到,花儿都死绝,剩下那光秃秃的枯枝儿,便是它的死期。此间梅花儿正当盛时,一会儿挑些最好看的送到坤宁宫去,皇后娘娘喜爱。”
未艾不安地低低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