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的夏天。陵城木材商于茂利顶着能灼烧心肺的大太阳,从陵城一直到榆溪瑞县,辗转十几小时,又一路颠簸进清溪村。 当晚,清溪村第一豪绅罗家的大院里,罗国玮敲着红木躺椅的扶手,看着些许狼狈的于茂利。一个主意从他那老谋深算的脑袋里浮现了出来。 没有人知道他们当晚谈了什么,怎么谈的。总之最后的结果就是,在这一晚,一个改变了二十岁少女于西岚的命运的决定就这么被敲定了。 半个月后,于茂利领着于西岚,再次从陵城南下榆溪。 这一年的于西岚堪堪二十岁的年纪。本该是风华正茂鲜嫩青春的时候。她本是一名上陵大学大三的学生,却在大三开学不到一个月的时候被退学了。从天之骄子,一朝跌入泥地。 那时候她有个同校的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名叫曾思思,她们曾经好到同进同出同吃一盒饭。可正是这位“好朋友”,轻易就将她陷害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被退学的于西岚每日躲在家里,看尽了继母王湖娟的脸色。那时候刚好于茂利生意失败,他进的大批木材烂在手里销不出去,还欠了罗国玮大笔货款。于茂利颓败苦闷之际,当然也是看这个丟了他脸面的女儿十分不顺眼。对王湖娟给于西岚施以的言语暴力不但不阻不劝,还时常冷水热油加把火。 半个月之前,于茂利南下与罗国玮协商货款之事。回来的时候,带回来的决定再次给了于西岚沉重的一击。 他要她嫁给远在榆溪乡村的某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他把她“卖”了。 于西岚哭着闹了一天一夜。刚开始于茂利还有些心软,毕竟也算是宠着养了二十年的亲女儿,虎毒不食子。但在听于西岚骂了他一晚的“禽兽”“畜生”之后,他心肠慢慢硬了。他将于西岚关在房里关了几天。 “岚岚,就当爸爸求你了,你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爸爸被人告上法院去吗?”于茂利嘴上这么说着,手上落锁的动作丝毫没有停顿,“况且你要嫁的是清溪第一的大户人家,你嫁过去只等享福,你说难道爸爸会害你不成?” 三天后,脱水苍白的于西岚被送进了医院。但堪堪捡回一命的于西岚还是没能躲过要远嫁清溪村的命运。 火车一路向南。那时候的火车还是那种“绿皮车”,咔咔的声音震动耳膜。车内没有风扇,整个车厢如同火堆里的罐子。车厢里各色口音掺杂,还有小孩哭闹的声音,更加搅得人心烦意乱。 于西岚拿着白色的手帕掩住口鼻,一双眼睛沉寂地看着窗外。 耳边听得于茂利扮作“慈父”:“岚岚,你不要怪爸爸。爸爸也是逼不得已。你要骂我就在心里骂,我也认了。但你要相信我,爸爸不会害你。罗家在清溪是有名的大户人家,你嫁过去绝不会缺衣短粮地吃苦。况且到了这步田地,你在心里仔细想想,别再闹了,再这么着闹,又有什么意思?” 于西岚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还能再怎么闹?还能再要死要活一回不成? 哦,对了,于西岚也算是“死过”一回了。从那天从医院醒来,于西岚就不再是原来的于西岚了。 没错,现在的于西岚,已经换了芯子。 她原名叫于夕,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首都,是某大学一名普通教师。在2018年的夏天,参加学校组织的集体旅游时,她所在的旅游车侧翻了,一觉醒来,她便成了1988年的于西岚。 她花了好几天来接受这个事实。然后又花了几天,接受代替这个1988年的于西岚嫁给某个素未谋面的乡村男人的事实。 火车到达榆溪站,还要再坐汽车到瑞县。柏油路从榆溪一路修到瑞县,却没修进清溪村。瑞县到清溪,一路黄土飞扬,连路两边的树叶也似吸饱了这漫天尘雾无精打彩的耷拉下来,更别说人要遭怎样的罪。连于夕——现在该叫她于西岚这样遭受过雾霾洗礼的,差点也受不住。 于茂利和于西岚从汽车上下来,已经有人等在了路口,是罗国玮派来接他们进村的人。 这个从出生一辈子没出过瑞县以外的地方的黑脸大汉,从看到于西岚从汽车上下来的第一眼,眼睛就直了。他以为他在瑞县县城里见过的姑娘已经是时髦漂亮顶天的了,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是井底之蛙。 来人开的是一辆蓝色的小货车,大概是平时用来拉粮食杂货之类的,今天被派出来接贵客了。 被派来接人的大汉名叫罗万生,罗国玮的侄子。他把于西岚带来的两大箱子行李搬上后车厢。车头前面只有两个座位,于茂利只能委屈着和行李一起呆在后车厢了。 罗万生大概这辈子没跟这么时髦漂亮的女人坐这么近过,显得十分紧张僵硬。也不敢和于西岚说话,只管直视前方开车。 于西岚倒是松了口气,一路辗转颠簸了十几小时,她已经没有精力应付任何人了。 小货车开了大约小半个小时,进入了清溪村。 从进村开始,于西岚便暗暗留了意观察。从眼睛所见来看,这清溪村倒也不像想像中的贫困破败。虽然还是土瓦房居多,但也有几家几户已经建起了一层或两层的小楼房。 车开到了罗家门口,停了下来。两人多高的青土砖围墙,院子里桂树成荫,遮掩着也看不见里面全貌,只看见一座三层楼房从墙上露了出来,露出一种俯视全村的气势来。 看来于茂利说这罗家是清溪第一的大户人家,也并非是说大话。 罗万生开了大门,一手拎起一个于西岚的行李箱,领着他们进去。 进去之后,才发现这院子比想象的要大。除了中间的一幢三层小楼房,两边还各有一幢一层的小楼。 东边的桂树下摆放着一张石桌,一张大红木躺椅,旁边还有一辆看起来还很新的凤凰自行车。西边的桂树下是一口老井。树下窝着一只纯色的金毛狗,见有人来了也只是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 “大伯,我把人接回来了。”罗万生块头大声音也大,一嗓子喊得全大院都听见了。 立时有几人从各房各屋里走了出来。中间三层楼一楼开门背着手出来的正是罗国玮,他先冲于茂利点了下头,说道:“来了?”他后边跟出来的五十多岁的妇人也笑道:“这可算是把你们盼来了。” 罗国玮冲于茂利打了招呼然后才看向于茂利旁边的于西岚,本是带着点审视的目光,在看清人的时候心里却暗暗吃了一惊。 当时于西岚穿的是一袭红色的上衣,刚刚过膝的黄色短裙,白色的皮腰带扎出一把细腰,脚下蹬着红色的小皮鞋。虽然坐了十几小时的车,但也没有显出多少长途颠簸的狼狈,除了眼中一抺疲色和奶白的脸渗出些汗水,整个人看上去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站在那里显得与这里的一砖一瓦格格不入。 罗国玮还没说话,从西边小楼里出来的三十左右的妇女已经抢着上前道:“可算是把你们盼来了!这闺女就是西岚吧?哎哟这模样长得可真俊。” 于茂利就显得狼狈多了,他擦着脸上的汗,笑容里透出些尴尬:“对对,这就是西岚。岚岚,快叫人,这是罗伯伯和罗伯母。”他介绍了罗国玮夫妇,又指着那位热情的妇女介绍:“这是大嫂子。”又一指东屋那位开了门出来,却只倚在门框上的似笑非笑的二十五六岁的女人道:“那位是二嫂子。” 于西岚依次的打过招呼。罗国玮点了点头:“来来来,进来坐吧。这大热天的一路上可遭了罪了。” 一众人跟着罗国玮进了客厅。罗万生也把于西岚的行李提进客厅放在一边。 罗国玮把一台小电扇摆到一张高凳子上,把电扇对着众人,插上电,风扇呼呼地转,顿时吹散了一些屋里闷热的暑气。 除了电扇,屋里显眼的电器还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摆在正对门的柜子上,一进屋就能看见。 众人寒暄过后,罗家大嫂子见于西岚从一进屋就拿着个小白手帕仔细地擦脸,心中了然,便道:“这一路上尘土可大,天又热,这黏腻的肯定不好受,要不我带西岚妹子去洗把脸?” 这话说到于西岚心里去了,忙点头:“那麻烦嫂子了。” 见于西岚跟着罗大嫂出去了,罗母也站了起来,说:“那我先去做饭,于大兄弟你先坐着。”说着把罗国玮拉了起来,“万生你陪着你于大哥说说话,我杀鸡要你大伯搭把手。” 到了厨房,罗母仔细把门关上,小声说:“这姑娘的模样是不是太招摇了些。” 罗国玮抽了口旱烟,“模样怎么样倒是其次,主要是看性子怎么样。”这个还得再观察。 罗母皱了下眉,担忧地叹了口气,“要不是我们小三儿……哎……她这模样儿倒是和我们小三儿相配。你说要是人姑娘到时候不愿意怎么办?” 罗国玮把烟灰往灶台上一磕,“白纸黑字,他还能反悔不成?再说都到这地步了,她都已然进了我罗家的门,还能轮到她说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