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耳是赤虎军中百夫长,却又不同于一般的百夫长,乃是统率一百赤甲的百夫长。 他有幸与古圣人同名,却没得了一颗圣人的七窍玲珑心,不仅大字不识几个,还整日满口的“之乎她娘者也”,实在有辱他这名字。他膂力惊人,善使弓箭、大戟、□□,心眼儿却近乎没有,好似一个实心的铁桩子。 他今年二十六,孩子也有两个了,性情却还似少年,十分莽撞,十二分的粗糙,但对认下的兄弟却是二十分的讲义气。虽沈宿还没满十六,但李耳对他这聪明的小兄弟那可谓是言听计从,指东绝不打西。 收到沈宿传信后,他把吴老将军将亲自出营平寇的信件与沈宿的信件并排放在桌上,用他那铁疙瘩般又锈又钝的脑瓜子思忖了一宿,好不容易咂出一点别的滋味来——将军好像并不待见世子殿下,而沈宿却要他帮一帮世子,让世子在镇山的日子好过些。 沈宿对世子爷一向没什么偏见,也从没说过世子一句不是,对世子的评价算得上是不褒不贬。像李耳等一众与沈宿交好的军官大多受沈宿影响,基本没在底下骂过世子,可要他们自个儿主动出手帮世子一把却也是不可能的。沈宿不可能主动要帮世子,而他本人此时正在番禺,所以要李耳帮世子,会不会是王爷的意思? 若是王爷的意思的话,约摸是王爷想锻炼独子一番,却又担心锻炼太过了,于是委婉曲折地借他人之手给自家儿子提供一点援助……身为人父的李耳对王爷的一颗拳拳慈父心深有感触。 却不知他这一番自作多情的揣测与现实差了十万八千里。 王爷确实要给世子锻炼,却不会出手帮世子一分一毫。世子爷想要援助?可以,自己去找!王爷只看世子能做到哪一步,做出什么成果来。 既然有兄弟嘱托帮世子,李耳也不能等世子真出事了才跳出来,须得世子到了就去拜会拜会,让世子晓得他这人可用,有需要就放心找他。 于是李耳就去了,只是刚走到那新起的营帐前就被一队白甲拦下了。 那队白甲里正好有今晨喊话的那名传令兵。那人先前在赤甲面前落了面子,此时见到一个壮如牛犊的赤甲好比一只伸长了脖子打量马蜂窝的狗熊,在世子近卫营帐周围探头探脑的,顿时跟炸了毛的猫似的带队跑到他跟前,用铁枪指着他:“你是何人?在这儿偷偷摸摸地干什么呢?!” “狗熊”懵懂地升调“啊”了一声。 白甲脸都绿了。 两厢沉默对视良久,“狗熊”好似恍然大悟道:“哦,哦,我叫李耳,前来拜见世子殿下!” 白甲打量着他那一身赤甲以及赤甲下健硕的体魄,脸色绿得发黑:“世子殿下那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李耳挠了挠头,眼神亮了亮,扭捏地掏出一块碎银子,做贼似的飞快地塞进白甲手里,挤眉弄眼道:“兄弟……那啥,你给通融通融呗?” 被莫名当做“世子门前七品官”的白甲:“你!” 秦蔚正好出帐,远远瞧见那一拨剑拔弩张的人,当即皱眉道:“吵吵什么?要打来本世子跟前打!远了本世子看不清!” 得,这位祖宗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白甲一脑门子官司的领着李耳过来,秦蔚倚在帐门前懒散道:“说吧,什么事?” “回殿下的话,这人在扎营地附近鬼鬼祟祟,不知在查探什么。”白甲道。 平白被“鬼鬼祟祟”这顶大帽一扣,李耳顿时不满了,当即用圆滚滚的双眼瞪了白甲一眼,转而恭恭敬敬地向秦蔚作揖:“李耳见过世子殿下。” 秦蔚硬生生将翻涌到喉咙口的“你看他这熊样像是当斥候的料吗”咽回肚子里,挤出一脸的温和有礼,轻声细语道:“原来你就是李耳,进来坐吧。” 白甲目瞪口呆。世子爷这是被吴老将军刺激疯了? 李耳朝白甲冷冷地“哼”了一声,跟在秦蔚身后进了世子爷的主帐。背对着他的世子爷满脸算计。 秦蔚端坐在主位上,用堪称春风化雨般的语气对李耳说:“本世子初来乍到,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还得劳烦李大哥多帮帮忙。” 李耳被她那一声“李大哥”吓得差点摔在地上,叠声道:“不敢当不敢当,殿下太客气了……殿下有什么用得着末将的,只管吩咐就是了!” 秦蔚继续维持那一脸以假乱真的温和道:“唔,本世子刚来,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想问问李大哥,赤虎军中日常巡防操练是如何安排的?唉,说来也是本世子的疏漏,出门出的急,没来得及向沈军师请教……” 李耳心想:世子殿下可真够混的,以前在雪漭蹲了两年该不是玩儿了两年吧,竟然连军中日常都不晓得,三军不都一样么……可想归想,他还是老老实实仔仔细细地给世子爷讲了一遍。 秦蔚一边听一遍点头,好像十分专注的样子,心里却在冷笑。她在雪漭待了两年,后又秘密到穿林待了半年,两军日常操练巡防大抵相似,可赤虎却硬生生比另外两军每日多练一个时辰,巡防多了一班。三军齐头并进,骗鬼呢吧? 她一边唾弃赤虎阴险,一边对雪漭穿林两军安于现状恨铁不成钢。待李耳说完了,她立即让人进来给他添茶,趁李耳说话说多了唇焦口燥的功夫,笑道:“听李大哥这么一说,倒是与本世子当年在雪漭所见差不多。此外,不知在赤虎,积多少战功能得赐赤甲?” 李耳润了润嗓,琢磨了一会儿,皱眉道:“这个,末将只知道个大概,上边儿有分门别类共一十二条条目,达到其一即可得赐赤甲。” 秦蔚颇感兴趣地“哦”了一声。 李耳接着道:“比如末将这样的,曾以一当百的能得到一副赤甲,像沈宿那样下马谋划上马也不差的割回百八十颗流寇人头了也能得赐赤甲。” 秦蔚杵着额角没有接话。三军赐甲的规矩是恭王亲自定下的,统一的要求是杀敌九十。雪漭与穿林都规规矩矩按要求赐甲,而赤虎却搞出了这些名堂……不是说这些名堂不好,分门别类论功行赏当然好,只是这些事王爷知不知道? 若说恭王知道,那他怎会放任赤虎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出这些称得上是违背军令意图打破三军平衡的事?若王爷不知道,赤虎主将吴饮侦欺上瞒下的是想做什么? 秦蔚突然发现,她这一趟走得可能会有些凶险。 见世子许久不说话,李耳以为是自己哪里说的不对惹世子爷生气了,颇有些惴惴不安地悄悄瞅世子的脸色。 这一瞅就瞅出一点不对劲来。 世子周岁十四,还差几个月满十五,未到束发的年纪,也就没有将头发绾起来,只齐眉勒了一条细细的深红熟革抹额,抹额上正对眉心处缀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侧面望过去,世子殿下面相十分硬朗,轮廓分明,一双深邃眼窝里寒星般的眸子被一绺碎发与纤长眼睫半遮半掩,看不清眼神,鼻梁挺直,略显单薄的嘴唇一丝笑意不带,冷冷地绷着。世子爷虽只是懒懒散散地杵在那儿,神情却若有所思,十分严肃。 只是,李耳怎么瞅怎么觉得世子长得像女子…… 他战战兢兢瞄了一眼世子爷的脖颈,瞅不出喉结……他脑子里顿时炸了一把烟花。 秦蔚察觉到李耳怪异的视线,向他投来一个疑问的眼神,李耳想都不想,愣愣问道:“殿下,您,您是……” 她微妙地弯了弯眼睛,露出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笑,将食指竖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李耳立即紧紧地闭上嘴,用力地点头。 后面世子殿下问了什么李耳全然记不住了,他离开主帐时的脚步都有些飘忽。 世子,竟然是个女的! 帐帘垂下,秦蔚面对李耳时的那一脸温和瞬息褪得干干净净,她皱着眉嫌弃道:“这人该不会是雷子那傻小子亲哥吧?蠢得一脉相承!” 侍立在世子爷身后的玄甲老刘很给面子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说起雷子,这家伙到哪一步了?杀人手还抖吗?” 玄甲老刘摇头:“沈大人府上的弟兄传消息来说,雷子步战时手倒是不抖了,骑战还是不行。” 秦蔚冷冷道:“废柴。” 老刘拍马屁道:“是废柴,当年的殿下跟那小子比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秦蔚不理会他,吩咐道:“我出去转一圈。” 世子殿下雷厉风行,话音刚落起身披甲就走。 镇山大营伙房。此时已至下午,除去几个洗菜切肉的伙夫,没别的人在。 秦蔚负手走到那几人跟前,摆出一脸市井又温和的假笑,跟人套近乎:“几位大哥忙着呢?” 背对着秦蔚的伙夫一刀将猪腿剁下来,刀劈在砧板上,一声闷响,十分骇人。伙夫道:“还没到饭点呢,你小子饿死鬼投胎啊?!要不给你个生猪腿抱着啃?!” 秦蔚好歹绷住假笑,解释道:“我不是……” 伙夫暴躁道:“你不是啥?” 秦蔚道:“我不是你们赤虎的兵,我是跟世子殿下来的,就我们头儿差我来问问你们这儿管我们饭么?” 伙夫将剁好的猪腿甩到一边,没好气道:“上边儿就给了这些粮,哪有能匀给你们的?” 秦蔚道:“我们凑合凑合可以,那总不能饿着世子殿下吧?” 伙夫剁下另一条猪腿,粗声粗气道:“世子想吃让他自己来买啊!” 秦蔚也不恼,接着跟他搭话:“多少钱一顿?五两银子够么?” 伙夫转过身来,满脸横肉抖了抖,难以置信地瞪着秦蔚:“世子还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五两银子?他想吃龙筋凤肉吗”他伸手一指门口,“你小子死一边去,少他妈来消遣老子,把老子惹急了老子把你的腿也剁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并且与人套近乎失败的世子爷颇有些尴尬地摸着鼻子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