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要在镇山大营待上三五个月,陆永春也没打算闲下手,在自己军帐后开了一片小菜地,将随身带着的菜种撒下去。 世子多日没有找他议事,他也乐得窝在自己的小菜地里谁也不见……直到跟在世子身边的玄甲来找他,说是殿下有请。 路春永身为谋士,最善出谋划策,其次便是察言观色,他一瞅玄甲的神情便发觉有些不对,面上微笑不变,温和问道:“有劳小哥……世子殿下有提要路某去商议何事么?” 玄甲有些拘谨地拱手道:“殿下没提,还请路先生快些随我去一趟吧,别让殿下等急了。” 路春永面上没了笑意:“殿下出什么事了?” 玄甲神情紧绷,不知道该不该说。路春永叹道:“小哥你直说,若是殿下病了或是受伤了,我便直接带药过去。” 玄甲松了一口气——这可不是他对路先生说的,是路先生自己猜到的,他再次拱手道:“请先生带上药!” 路春永也不多话,洗净双手,折身回帐背上一个像极了棺材的药箱跟着玄甲匆匆离开,连不小心踩断了一根菜苗都不知道。 刚入主帐路春永便闻见一股血腥味,他目光向下一瞟,很快就发现地上有几点尚未干涸的血迹,而那点血迹旁边的地面有被人清理过的痕迹,想必是那里原本有一滩血,有人在他来之前把那一滩处理了,却粗心没有发现旁边的血点。若照这个方向想下去,血定然不是滴落的,而是于一瞬喷溅的。 路春永不禁皱眉想,世子爷这是遇上暗杀了? 绕过一面无甚装饰的屏风,秦蔚倚在行军床上,四围站着四个玄甲按刀护着。 路春永见她好像没受什么刀剑伤,应当不是遇袭,便稍稍放下心来。 秦蔚听到脚步声,睁眼看见路春永,端起一脸惯常的假笑:“路先生来了,坐吧。” 若不是她本人正脸色苍白地半躺在行军床上周身血腥气弥漫,就她那副淡然自若的神态,路春永还真以为她是找自己来议事的。 路春永放下药箱,温和道:“殿下这是和谁打架去了?” 秦蔚满不在乎道:“吴饮侦那老东西呗!” 路春永苦笑道:“伤哪儿了?” 秦蔚将虎口崩裂的右手伸到他面前:“膝盖上还有些擦伤,不大方便给你瞧,你留些药我自己涂吧!” 路春永接过玄甲递来的清水,先是仔细洗了一遍手,才小心翼翼为她清洗伤口:“殿下好端端的怎么和吴老将军打起来了?” 秦蔚伸着手,却只盯着自己的脚尖看,语气四平八稳:“我去城里逛了回窑子,回来刚好碰见那老东西,当着多少人的面,他不许我进来。” 用清水洗过两遍,路春永换上烈酒,闻言顿了顿,轻声问道:“多少人?” 秦蔚道:“约摸一千赤甲,还有我带去的十几个玄甲。” 他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倒是个契机……殿下伸直胳膊别动,有些疼,忍着点。” 烈酒缓缓倾倒在虎口上,秦蔚“嘶”了一声,下颌绷得死紧,到底还是一动不动。 路春永道:“军队较之江湖门派,算是有权势依仗被官府庇佑的打手,但本质仍是尚武……看殿下这样,这一架应当是打输了吧”秦蔚点头,他接着道,“殿下年纪尚小,且气力不及男子,输给老将军不亏。不过以路某想,殿下这又是外伤又是内伤的,想必输的并不难看,而周围又有这样多的人看见……看来殿下无需多做动作便能稍稍改观赤虎对殿下的看法了,不过还得看军中反应如何,若是赤虎太过崇拜主将那便有些麻烦了——殿下您这是什么表情?” 秦蔚眼睫微颤,任他用沾了酒的白布巾擦拭自己的虎口,白着脸扯出一个苦笑:“早知道揍一顿那老小子有用,我就不必白白在那些人跟前出丑了……话说路先生是怎么看出我还受了内伤的?” 路春永换上干布巾擦去她手上多余的血迹,低声道:“血,帐帘后三步处有几点血,路某本以为是殿下遇袭刀剑所致,但不是,那便只能是殿下受了内伤吐的血了。” 秦蔚断断续续地叹了口气:“什么都瞒不过你们这些谋士的眼睛。” 路春永自药箱中取出两个小瓷瓶,顺次撒上药末,再用干净的纱布将她手上伤处绑好,叮嘱道:“路某随身未带什么效用奇佳的药,只能先给殿下用次一等的了,这三日还请殿下勿使伤处沾水,路某隔日来为殿下换药。此外,这两味药殿下先收着,洗净伤口后照方才的次序撒膝盖上,过几日便能结痂。至于殿下的内伤,路某才疏学浅不知该如何医治,想来军医也不知怎么治,不如路某为殿下开几味养气的药,殿下注意休息切莫劳神,养上一两个月,约摸能好了。” 秦蔚终于舒了口气,放松脊背懒散地靠着行军床:“有劳路先生了。” 路春永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也不嫌累,继续道:“方才殿下提到‘在那些人跟前出丑’是什么意思?” 秦蔚抽了抽嘴角,却还是板着脸如实相告:“前几日我无事在大营逛了逛,和赤虎的人聊了几句……好像适得其反了。” 要不怎么说路春永是一大谋士,世子爷刚漏了这么一句,他就想到这几日玄甲白甲被人使的绊子,失笑道:“殿下还真是丝毫不平易近人啊……” 秦蔚清了清嗓子,平静道:“本世子要休息了,路先生回去吧。” 路春永知道世子爷这是恼了,不再多说,起身背起药箱,向秦蔚拱手告辞:“望殿下早日康复,路某先走了——殿下,赤虎不管咱们两百多号人的粮,咱们也不宜日日差人下山去买,殿下须得尽快打算。” 秦蔚摆了摆手:“不用操心了,至多明早咱们就能吃上吴饮侦那老小子特批的军粮。” 路春永愣了愣,笑着摇摇头,没说话。 这是世子殿下用伤给两百多号人换来的啊……他都不知该评价世子爷和吴老将军打架到底是出自一言不合还是处心积虑了。 秦蔚休息时身边不留护卫,玄甲们与路春永一同出了帐。不知怎的,这位在不平馆里不显山露水的杂家停在帐外仰头看了好一会儿天色,喃喃自语:“是个狠人啊……” 营帐中,秦蔚躺了片刻,突然翻身坐直,将受伤的左腿微微弓起,取了路春永放在一旁方便她拿的小剪刀,用烛火烫过几遍,将膝盖附近的裤腿一点点剪开——约摸是使力不对,她右手虎口处的纱布又隐隐洇出血来。她深吸一口气,伸手将黏在膝盖上的布片揭开,差点痛呼出声。她抖着手将那布片扔朝一边,平息了好一会儿才自己动手给伤处清洗上药。 从头至尾,她连个皱眉的动作都没有,疼到眼花也没喊一声。末了,她也没休息,艰难地下了床,瘸着腿踉跄走到书案前,拆看王府寄来的信件。 烛火摇曳下,她除去脸色比平日差些,神态举止皆无异常。 着实是个狠人。 晏楚之在信上说,沈宿借了他爹沈礼策节度使的官职之便,在交州官场里挖出了三四个疑似与清榻司有联系的官员,眼下稍稍有了些眉目,须得在暗中再多加确认,以免打草惊蛇。据晏楚之估计,这次躲在杀之不尽的“桩子”后面的至少是个考评在“蜘蛛”之上的“蝠翼”,而且极有可能是个潜伏在交州官场或是三军之中的“蝠翼”。 秦蔚攥紧了信纸,面上仍是一片平静。 清榻司有四重评级。最次的是“桩子”负责结队暗杀,虽烦人得紧,实际却不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接下来是“蜘蛛”,多为暗杀本事了得的杀手,有的与“桩子”结队而行,有的三两配合,被盯上的人一招不查便会被其割下人头。排行第二的是“蝠翼”,“蝠翼”具体是些什么人恭王的人并未查到,只知他们人如其名,于黑暗中潜行,不知会在何时突然出现将人的血肉都吸干净。至于最为神秘的是“夜枭”,探子除却查到还有这个评级外,便一无所获了。 而王妃当年正是死在一名“蝠翼”手下。 那名“蝠翼”得手之后,本还想来杀秦蔚,却因惊动了王府里的甲士与其他庭院里的暗卫,不得不立即逃走。脱身之前,他朝她呲了一口整齐的白牙——那是一个近乎无邪的笑。 时隔八年,秦蔚早已忘却了那名“蝠翼”的面容,却还记得他的笑,残忍又天真。 恭王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才捉到那名神出鬼没的“蝠翼”,十八般酷刑没能让他张口吐出丝毫清榻司的消息。在他奄奄一息要死不死之际,是世子秦蔚亲手用锥子凿断他那一口白牙,再刺瞎他那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送他最后一程的。 第一次杀人,秦蔚年仅八岁。她失去了最爱的娘亲,无师自通成了一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