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蔚侧身挥舞铁枪画了个大圆,将箭挡了出去。雨幕在半空中被铁枪割成两道弧线优美的水线,向两侧飞溅。秦蔚不戴头盔,头脸早被雨水淋湿,碎发贴在脸颊上,衬得她脸色越发白,发色越发黑,面容宛如工笔画上一个写意的人像。 可她的眸子极亮,瞳仁深处仿佛藏了两团火。她的瞳色并非浓黑,而是稍浅一些的栗色。过于明亮的目光收敛于偏棕的瞳色中,霎时便烧出无坚不摧的战意。 战! 林中涌出越来越多的“桩子”,蝗虫般一波接一波,仿佛没有穷尽,而秦蔚这边却已经开始有玄甲倒下了。 他们是斥候,同他们一样的斥候正从另外三个方向上山,他们没有援兵。 所以只能战!死战! 秦蔚刚开始还在马上,出手收手游刃有余,渐渐的,体力告罄,她便被掀下马来。她当机立断抛了铁枪,咬牙抽刀步战……到后来,她每走一步都能踩到破碎的血肉与残缺的尸体。 而“桩子”仍不见少。她身边只剩不到十个近卫。 她好像突然间被打通任督二脉,明白什么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惜貌似晚了点…… 后悔没听晏楚之的话,后悔亲自带人上山,也晚了点。 二十里外,沈宿率三千赤虎到达苍梧山山脚,第一队游弋的斥候向他汇报查探到的藏兵地,紧接着是刚下山的第二队,片刻后又是第三队…… 一百八十号斥候在山下十里处与大军会合,却丢了他们的世子殿下。 又等了一阵,还不见世子带人下来,沈宿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 虽说沈宿与秦蔚针锋相对不是一年两年,秦蔚甚至暗中派人刺杀过他,但她是岭南唯一一个恭王的继承人,他身为赤虎的军士理所应当要保护她,更何况他还曾对恭王许诺。 他不喜她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性子,却也不能任这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丢了,没了。 晏楚之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沈军师,不能再等了。这样,你指个一两百人去找世子,然后你……” 沈宿打断他:“程、赵二位百夫长带人随我去找世子殿下,其余人按晏先生布置诛杀苍梧郡守吴政及其私军!” 晏楚之忙道:“沈军师你等等!殿下她……” 沈宿头也不回道:“世子殿下重要还是区区‘蝠翼’重要,晏先生还需我说明么?” 两百赤虎沿东南山道上山。 沿山道走十里,再转过一丛旁逸斜出的高树,沈宿等人终于踏足那一片好似被血洗过一遍的树林。 血,到处都是血,树上是血,地上是血……就连最后一个站着的人,她身上也全是血…… 随秦蔚上山的有六十玄甲,还有没有活着的说不准,反正眼下没一个站着的,而这一地的尸体,少说也有三四百…… 秦蔚不是躲在近卫背后什么都不作为的闲散贵人,她是手握兵刃就会发疯的疯子,她心里有太多的不平、太多的愤怒、太多的怨恨,只要她挥出了第一刀,她的刀不见血就不会入鞘。 她从一开始杀到最后,护卫她的玄甲一个个倒下。她杀了多少人?十人,二十人,三十人……还是上百人? 她下个月才满十五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而她却将自己浸没血水里,将所有阻碍她的人的骨肉拆解,组成自己血腥的无坚不摧的盔甲。 没有人问过她为什么要让自己成为这样一个人,没有人关注她心里是否藏着恐惧与悲伤,没有人与她相互扶持风雨兼程,更没有人帮她扛一扛那对姑娘家来说过于沉重的担子……她生来处在高位,自懂事起就在黑暗里踽踽独行,就连她的父亲恭王也同其他人一道旁观她一步一步走向带血的王座。何况在她要走的路上,还有数不尽的人在阻挠她。 她活得太苦了。 虽说人生在世各人有各人的苦,不到感同身受那一步,旁人大抵是不知道何为切肤之痛的,可秦蔚……沈宿只是亲眼看见她孤身一人站在风雨交加之中,就感到同情了。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坚定不移地辖制王权,似乎对她太过残忍了些。 沈宿不知道即将及笄的女孩子该是什么样的,但他知道,她们绝对不会像秦蔚这样满身是血地站在雨中泥地里以刀杵地,一动不动,仿若失去引线牵引的傀儡娃娃。遑论她的刀还稳稳钉穿一个“桩子”的胸膛。 踩过一个接一个掺了血的水坑,沈宿停在秦蔚面前,躬身轻声道:“殿下。” 秦蔚却好像没听见他的声音,始终呆愣愣地垂眼看着手中的刀,连眼睫都没颤上一颤。 他稍稍提高的音量,语气仍然温和:“殿下,醒醒神,该回了。” 秦蔚还是一动不动。 他握住她按在刀柄的手:“殿下!” 秦蔚这才像梦中惊醒一般颤了一下,看着护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再缓缓抬头看他,良久,她声音沙哑道:“沈宿?” 他松了一口气,温和道:“是我。” 秦蔚缓缓舒了一口气,哑声道:“走吧……” 她往前迈了小半步,却脚下拌蒜,差点跪倒在地……幸好被沈宿扶住了。 她踉跄得突然,一头撞在赤甲上,疼得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稍稍放松下来抓着他的胳膊,额头抵在他肩膀,小声抽着气骂道:“疼死了我了,你他娘的不会轻点扶?!” 说话说得太急,她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得喉间满是血的铁锈味。沈宿颇有些僵硬地扶住她,想轻轻拍一拍她的背脊帮她缓过气来,却又犹豫着没有抬手。 但很快,他又发现别的不对劲,他触到秦蔚的手背是冰凉的,可她刚才咳那么一阵,吐息却是灼热的……他扶稳秦蔚,伸手去探她额头的温度——烫得都能煎蛋了。 秦蔚此时已经闭上眼了,嘴里却还在嘟嘟囔囔:“你磨叽什么呢?还不走……” 沈宿叹口气,一手搂住她的肩,一手横过她腿弯,将她横打抱起。所幸她此时烧得糊涂,不仅没搞什么幺蛾子,连不满反对的话也没说,她靠在他肩甲上,嘴唇翕动,好像在无声嘟囔着什么,梦呓一般。 世子殿下身材纤细,身量尚未长成,就算披了玄甲,也重不到哪儿去,沈宿稳稳当当抱着她,大步向一旁候着的两百多号人走去。 秦蔚在迷蒙之中感到摇晃颠簸,而且她的脸老是撞在一个什么坚硬的东西上,撞得她脸疼。她莫名心中生出一股火气,伸着胳膊想要束缚住什么…… 沈宿见她乱动,皱眉轻声道:“殿下……” 她的胳膊搂上他的脖颈,头也顺势凑到他颈边,有些灼热的呼吸贴上他襟口。 沈宿突然停住脚步,原地站着愣了一会儿,将她往上抱了抱,让她靠着舒服些,这才慢慢地继续走。 不知为何,耳根竟渐渐有些红了。 秦蔚方才站在血泊中,身上也全是血,鼻尖萦绕的全是血腥气,时间久了便什么都闻不见了,眼下被沈宿抱着,她那失灵的嗅觉却慢慢复苏,隐约闻见他衣襟有冷杉的气息,不算香,但也绝不刺鼻,意料之外地让她松懈下心神——将她从阴司拉回了人间。 她格外珍惜地嗅了好一会儿,这才安心地睡过去了。 没假借他人之手,沈宿就这么抱着她一路走下了山。 被沈军师叫来找世子的两位百夫长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指了二三十个人护着那两人下去,然后便领着剩下的人在尸体堆里翻找还有没有会喘气的——要是“桩子”就补一刀,要是玄甲就带回去。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终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