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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马下江南(三)

闽王赵琮在恭王府中小住了近一个月,才在不平馆人的安排下由“世子”亲自护送着离开交州返回封地。    这一个月,闽王来往消息不断,因其如今是客非敌,即便知道他这是在查什么事,恭王府的人也不可能把他的暗卫与信件扣下查验,便由着他去了。    临别时,赵琮颇有些意味深长地对“世子”说了一句:“听闻世子与节度使沈礼策沈大人家的公子私交甚笃,琮此行未能有幸见沈公子一面,倘若后会有期,还望世子引荐。”    他说这话时声音没有刻意压低也没有刻意拔高,却偏偏让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在他说出沈氏的时候沈宿就知道他已经查到了他们的底,而他话里话外却好像没有把这事外传的意思,看来这把柄,闽王是想握在自己手中了。    沈宿八风不动:“闽王殿下,后会有期。”    赵琮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微微笑着向他做了个揖,掀帘坐回车中。十数骑并着一辆马车朝建安郡去了。    沈宿遥遥望着赵琮离开,若有所思地低声道:“麻烦了。”    而他周围的人,心思迥异。    飞禽传讯,速度远胜于奔马。秦蔚借鹰隼送回的信件“看到”闽王辞别这一幕时,沈宿还在回番禺的路上。    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怎地,秦蔚看了赵琮那句话,皱眉喃喃道:“麻烦了。”    晏楚之搁下笔,看了她一会儿,叹道:“殿下,这封信可要递到念庭居?”    秦蔚很快答道:“不,先扣着。”    这下不单晏楚之,一旁查阅其他密信的路春永也将不赞成的目光投向她。    秦蔚不打算跟他们解释太多,只道:“先扣着,至于扣到什么时候……等我琢磨琢磨再说。”    晏楚之与路春永对视一眼,路春永摇了摇头,晏楚之这才把话咽下。    因得各自所需,姓秦的与姓沈的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世子爷与沈军师的关系也缓和不少。可至今双方仍保留太多,各自的底线模糊不清,秦蔚会担心沈家因为赵琮知道了什么而反水也是正常的,只是……    就晏楚之与路春永两个旁观者来看,兴许沈家,或者说沈宿的底线会比世子爷想的低得多。    不过现在不是跟世子殿下说这个的时机。    他们是谋士,在其位为主谋其事,既然主子已经有了自己的决断,他们多说无益,不如帮主子多留意些,确定自己的判断,等时机成熟后,再告诉她。    秦蔚拿着信纸看了一遍又一遍,莫名有些心神不宁——她早预料到她这大魏上下风光无限的恭王世子是女儿身这事会有被外人知晓的一天,也不是没设想过在这节骨眼上暴露了该怎么办,但是真到这时她竟突然有点懵。    她恨不得回到一天之前,亲临现场,自个儿亲眼将闽王赵琮与沈宿的反应一一看下来,条分缕析。    可是不能。    世子爷难得反常,包括路春永与晏楚之在内的几个谋士都忍不住瞥了她好几眼。秦蔚察觉到了,但面上表情却教人看不出端倪,她一言不发起身离开,看起来好像气定神闲运筹帷幄,可她起身时衣袖带倒了茶杯,她也不知道。    不平馆两位杂家看着他们世子爷的背影,不约而同叹了口气,路春永伸长了胳膊将那一叠散落在桌上的生宣挪开,再把茶杯扶起,冲晏楚之笑了笑:“看来,有人是不会被辜负了。”    秦蔚出了不平馆,脚下生风般在王府里乱走一通,往来的侍者见了她,有时都来不及敛衽退让,差点撞上他们这位金贵的主子。    经过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她也越走越快,就这么走了约摸大半个时辰,她突然心有所感,停下了脚步——前面是她幼年的居所,慈临阁。    也是王妃的丧命地……    现如今她虚岁二十一,是个大人了,十五年前那个软弱娇气的孩子自母亲死后便不敢再住在这里,十五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回来。    王府之中无荒废之所,慈临阁这些年虽被主人抛弃,却仍在工匠的手里维持着原貌。    秦蔚瞅着那与她记忆中一丝不差的建筑,直想转身就走,可是踌躇良久,她还是走了进去。    成年后,人总是难以回想起自己年幼时的记忆,秦蔚也不例外。她屏息静气走在慈临阁里,只能想起零星的关于王妃的片段,其中最为清晰的,还是王妃立在庭院中被清榻司“蝠翼”一刀割喉的画面。    她停在王妃遇刺的位置。心头翻涌的喧嚣骤然平息下去,悄然蛰伏。    在她路都还走不大稳的时候,王妃曾躬身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往后退着教她走路,那时她们在东边廊下。    在她启蒙识字的时候,王妃曾抱着她虚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她哼哼唧唧地跟王妃喊累喊疼,撒娇躲懒,那时她们在东南一丛美人蕉下的小石桌边。    等她更大一些,她在院子里放风筝,风筝落到屋顶上了,她死犟死犟地非要自个儿亲自上去捡,结果正好被来教她念书的王妃看见了,王妃又急又怕,眼泪都快出来了,待她好不容易下来了,还被王妃紧紧搂着低声训了一顿,那时她们在庭中。    王妃生下秦蔚后,仅仅陪了她六年,六年里王妃教会了她什么叫信任、什么叫依赖、什么叫愧疚。六年后,王妃一走,便把教给她的这些柔软的甚至可被称之为懦弱的一切带走了。    她在须臾间长大。    说来可能好笑,她在王妃仙逝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赖在念庭居中,随时跟着恭王,恭王与人议事,她就躲在屏风后看着,恭王出门,她就非要让人牵来她的小马她骑马跟着,恭王如厕……她就蹲在门外等着,好比一颗甩不掉的牛皮糖。    她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恭王也像王妃那样“不见了”。    直至今日,她突发奇想稍稍信任姓沈的,可即便有承诺在先,稍有什么变动,她也立即警觉起来,未雨绸缪……    她似乎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处在惶恐之中,以防扶她的手不打招呼突然撤去,而她再次狠狠摔倒。    太累了。    五年前官家病重那一出,她前脚刚得了沈宿许诺,后脚收到消息却又立马让晏楚之牵制他,自己则前往镇山下手拿下赤虎。沈宿虽面上没说什么,可她知道,她演出来的信任,被她自己戳破了。    五年后,闽王赵琮查出了他们这真假两世子的秘密,她又该怎么办?她能不能信姓沈的一回?    秦蔚闭了闭眼,暗暗叹气:“没用啊你……”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一队赤甲上了番山。    在一片橙红的晚霞之下,沈宿下马进门,正准备去念庭居向恭王禀报,就被不知在门口等了多久的晏楚之拦下了。    晏楚之其人,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一个,却很能沉得住气,寻常时候七情不上面。可他这会儿拦下沈宿时,表情却有些凝重:“沈军师,出事了!”    沈宿还以为是闽王动了什么手脚,沉声道:“世子殿下呢?她怎样了?”    晏楚之还没说谁出事了,就被他突然抢白,噎了一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呃……殿下她,今个儿下午出了不平馆,到现在没回来……”    沈宿皱眉道:“她出府了吗?”    晏楚之强撑着面上的凝重,拱手作揖道:“没,王府之大,我们也不知她去了哪儿,还请沈军师帮忙找找!”    他这事办的,破绽大得就跟天坑似的,他和路先生打赌沈宿不会上钩,但是,万一呢?    沈宿僵立在门槛前许久,晏楚之也保持着那个作揖的姿势一动不动……发迹边冷汗都快下来了。    侍者将马牵到马厩中去,晏楚之站在门口看着沈宿大步离开的背影,笑得莫名像一只奸计得逞的黄鼠狼:“殿下、蔚爷、祖宗,送您这一份大礼,可不全是我的主意……”    岭南恭王府覆压番山近百里,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沈宿听了晏楚之的胡扯竟然一丝怀疑也无,闷头就开始找人,一边找还一边想秦蔚会不会遇上麻烦了……越想,他眉头皱的越紧,一路逮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世子。    他就这么一直找到慈临阁,已是华灯初上之时。    慈临阁里一片黑暗,秦蔚坐在东南的一丛美人蕉下,托腮看着天上已经不甚圆整的明月,几乎整个人都隐在蕉叶投下的影子中。若不是沈宿眼神好,估计就这么把她漏过去了。    “殿下”他这一声差点没收住自然流露的不安,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才勉强稳下情绪接着道,“殿下独自到这里来,让大家担心了……”    秦蔚闻声看向他,没问他为什么找来,轻声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我能信你么?”    沈宿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秦蔚道:“沈宿,我能信你么?”    他这些日子所有的辗转反侧与惶恐茫然,在这时,仿佛都得到了一个值当的理由。    他听见自己说:“只要殿下信,沈宿,绝不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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