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随意更改你同桌的性别。”
他们讨论的中心人物、言道明那可爱的同桌,才不理会他在他俩眼里是男是女。有他俩讨论的功夫,他的五分钟快写早已完毕。趁着张老师还没正式开讲,他身子往后倾斜,想知道,这幅画离远了看,看起来会怎样。姑娘的下半身画好了,是秋师附中的校裤,和一双浅色的雪地靴。校裤裤线处,有秋师附中独有的窄三角形长条图案,裤腿则是宽宽大大的,没有改窄,也没有某些女生间流行的花样缭乱的马克笔涂鸦,普普通通,应该和它刚发到她手里时没什么区别。为了还原,余正夏在下笔打线条的时候,考虑到了严冬时撑在她校裤里面的层层秋裤毛裤棉裤之类,特地把裤腿描绘得略鼓一些。余正夏记得清,彼时头次遇见那姑娘时,她一双和个子不相称的小脚上,雪地靴的米色素净,不论鞋侧还是鞋帮,都干干净净,没有多余的花纹装饰,不像其他比较廉价的雪地靴,不是拼色的配色配成了大红配大紫,就是靴子两边带着一点都没有美感的累赘般的大毛球,再不就是廉价到极点的亮片铺满了整双靴,靴子的设计者还自以为相当好看。平凡却素净得美,美得不得了,正如她一样。他的速写笔头,却只能画出线条而已,画不出她身上的任意一块色彩,哪怕黑白的色彩变化,也不能。等他有空了,闲下来了,他要用他最擅长的那种插画风格,画下他心中的她。这也不行,单单一种画风,体现不出她的全部。素描,水彩,水粉,铅笔画,钢笔画……她亭亭玉立的身姿一向他走来,他就觉得,他画画的思路被拓宽了,拓宽到前所未有的极致,心里积压的昏暗也忽然就没那么令人窒息了,仿似又累又渴的背包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色里孤独求索时,忽然看见前方有扇门,门缝透出一丝细若发丝的光,微弱的光背后,有个泉水般的女声在告诉他,你终于到终点了。之后,那位背包客向前伸出双手,十根手指一起摸索着开门的机关,摸索着,他碰触到门扇的把手,使足力气往外一推,门外的蓝天日光在迎接他,谣言无比,晒得他在黑暗中待了许久的眼睛差点失了明,好一会儿,他才从他没能马上适应的美好中缓过来,心里承载着狂喜,和他扑通扑通上下奔腾的心脏一样。说来非常奇怪,他对她所有的印象,差不多都来源于小学作文报上的荷塘散论和杨老师口中的丹青一绝,他其实没见过她几次面,见到她倩影的次数,一只手足以数得过来,她恐怕更是不认识他,姓甚名谁一概完全不知的那种不认识。但她就在他心里,微笑着徘徊。
余正夏一画她,便变得比以往更挑剔。谁叫他笔下的她,必须得是最完美无缺的,一点错处都不许有。每次用画笔画她模样,余正夏都会很遗憾地想,笔力不济,笔力不济,他搭上他全部的心思,画出来的她,还是哪儿哪儿都不能看。例如说这次,他看看他画里繁多的不足之处,再想想现实生活里她站在画室门边的模样,心里生出一团火,想要把他拙劣至极的画团成一团扔出去。他试了无数次,也没法在画纸上很好体现出她的美。美。不是漂亮,不是可爱,不是清纯,也不是典雅、秀气、大方、有灵气之类的词,只是美。不管在初中还是在高中,他分明是班里的语文小王子,分明是班里写作文最出彩的那个,写的东西词句从不匮乏苍白,总被其他班甚至其他年级的语文老师拿去当示范,教育他们班里那些写作文干瘪、也不想好好写作文的男同学们,考场上写不出好词好句,不要借口自己是男生、自己思维没有女孩子们那么感性,好好看看人家余正夏是怎么遣词造句的。他是个谦虚的男孩子,但他自己也知道,他的语文水准绝不是盖的。但是,多年前的一个星期六,他在茫茫雪日里的画室遇上了她,他怎么也找不出该怎么用语言形容她。自从她闯进他视线里的那刻,他就在脑海里疯狂搜刮合适的词句,可直到现在,他困难的搜寻仍一无所获,他所知的最能尽可能贴进她的形容,仍然只是“美”这个单字,别无其他。美得他的画和文字都描绘不得。和她比起来,他描出的她,永远只是也只能是赝品,模仿得拙劣无比的赝品。
快上课了,他犹豫不断,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份新的赝品。团成个纸团随意一撇?可纸上毕竟留下了他所认为的最美的影子,他舍不得把最美的影子揉皱,连折叠都不想,说则是对影子的玷污,一点都不夸张。但是,他也不想好好留存。画的那么烂那么差劲,他可不好意思珍藏起来。正式铃快要打了,张老师快要讲课了。他没时间考虑,就把当作画纸的草纸叠了几叠,夹在政治书最后一页纸和封底之间,又把政治书从最后一页翻到目录,找到第十二课,再向后翻回去,翻到第第四单元第十二课的具体位置,眼睛轻轻扫过“实现人生的价值”“价值与价值观”“人的价值”“一个人的价值,应该看他贡献什么,而不应该看他取得什么”之类比较醒目突出的字眼,不语。坐他前面那对活宝,跟欢喜冤家小两口似的,还收不住嘴。
“……我想怎么改就怎么改,余哥哥,余妹妹,余中性人,佩服我不?”言道明心思还在改人性别的事上,
“谁佩服你啊,也不怕被你给带坏了,”贝程橙小嘴一撇,“你快把书还我,不然我接着打你。”
“不行,我游戏还没打完呢。”
“你不还我书,我就抢你手机了。”
“那我也不还你。”
正式铃响彻整栋教学楼。
“咱都把课本拿出来,翻到第九十六页。”等铃响完,端详完板书,张老师面向大家,“今天晚课,这单元大概能讲得完,讲完了,咱整个高中阶段的课就全部结束了,咱就可以进入一轮总复习了。”
教室里又响起感叹声,交头接耳接连不断。
“我去,又有一科要总复习了!”
“高三离咱们也太近了吧?”
“不要,不要啊,吓死宝宝了。”
“简直压抑死了。”
“你们还没习惯啊?都结了多少课了?”张老师在呵呵笑,在讲台上慢慢地来回踱步,像午后公园里,上了些年岁、经历了些风霜,却很悠闲自在的老秋千,又像一串随清风悠悠晃荡的生锈铃铛,“咱年级现在除了语文跟咱们政治,剩下的都结课了。待会儿再感慨,现在先抓紧时间讲新课,讲完新课剩下的时间你们爱干啥干啥,行不行?”
“好的,老师!”
“张老师,我们最爱你了!”
“对对,我们最爱你了!”
“那好,那咱都安安静静的,把书都掏出来,现在先讲新课。”
大家又开始找书,往书桌里找书,往桌上书堆里找书,往书包里找书。不少同学找得焦头烂额,却迟迟拿不出书来,张老师迟迟没法开始讲课。这景象,和其他课上一模一样。果然是熟悉的高二十六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