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不希望那个妈妈说是他父亲的男人在看着他,大概的确是不希望的。即使有什么微弱的心愿,当他想到父亲那次无情的抛弃,那一丁点的希望,便会被瞬间扑灭,如同小到看不清的火苗,在氧气缺失的地窖里,注定燃烧不了多久。十六年多的岁月,全因那件事情,被生生由另外一番模样,篡改成现在的样子。他憧憬本可以有的另外一番模样,可他实在缺乏勇气,他没有气力去细想,那该会有多么温暖。
度过着回溯与思念、自嘲与愤恨,他在断断续续地画着。一个钟头理应画好的画,他愣是用加倍的时间才画完了:拿起压感笔,在作品的右下角,写了串洒脱随性、需要好好看才能辨认出来的“midsummer”。那单词是他的繁书用户名,是仲夏时节,是他诞生的季节,是他名字的起源。他又想起了什么:想哭却哭不出来的母亲告诉他真相的那个夜晚里,他知晓了,他“正值盛夏”的名,正是父亲在他出生前起的。
他又忍不太住,想往回探寻父亲的踪迹。可他现在要进行的,完全不应该是这件事,而是去完成母亲节专题的投稿。至少他残存的理智是这么告诉他的。要点开繁书网页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将鼠标移到浏览器首页的搜索栏,点了下,输入了他父亲的名字,后面跟着“短道速滑”。残存的理智吃力地把他拖了回来,严肃告诉他,他该做的不是这个,是把画好的画快点发到繁书上。
今天晚上,他的投稿过程精准诠释了什么是梦游。画画时串起的一连串思念,仍然占据着他的脑子,他赶不出去,更不想赶出去。他点了收藏夹里繁书网的界面,仅仅是机械地输入用户名和密码来登陆,机械地找到母亲节投稿的入口,机械地把自己的画作投出去。查看新消息、看huku的大作、看画打工战士的画,这些原本都是他次次上繁书网都会干的事情,现在都被他忘掉了。
投完稿,他几乎立刻就打开了万度搜索。输入框里多出的,是他父亲的名字,“短道速滑”的项目名紧随其后。
此般搜寻,自从三月十九日的深夜,他得知了他父亲是谁、叫什么名字、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开始,他就一直在做。一遍遍地输入关键字,挖掘搜索结果展示的每一篇报道。问母亲问不出口,问旁人,又怕造成什么糟糕的后果。孤零零地在漫漫网络中寻找,看似是接近父亲唯一的可行途径。
四月下旬的夜幕里,他又搜寻一次。没有任何新消息,最新的报道,依旧和他初次搜索时一样,停滞于十六年前。笔记本屏幕上,还是他三月就看见了的那几条,合起来说的是:上海市代表队选手杨越于短道速滑全锦赛的赛外药检中,被查出乙酰唑胺阳性,被处以临时禁赛,他和他的教练表示,他没有理由服用兴奋剂:他不打算利用乙酰唑胺掩盖禁药,也不打算用它来减轻体重。同时他表示,在之前队内集训时接受的药检中,没有检测到任何违禁药物,所有指标都是阴性,自己之后也没有主动去服药,药检阳性的结果,要么是偶然,要么是误服禁药。药检出问题十个月后,通报出来了:杨越被判禁赛四年。
就这些了,再也没有下文。
时间已然走过十六年有余。劫难发生时,他的儿子杨正夏,还只会拿母亲画线稿用的铅笔,往纸上画大堆大堆的曲线和圈圈,谁都不懂,那些个涂鸦究竟要说些什么。漫长光阴过去,他儿子差不多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面孔,和孩提时代比,并没有什么变化。可余正夏却已经学会在网上探寻他父亲的遭遇了。他本想不到十六年多的岁月会如此,他想,他母亲带着他领结婚证的时候,本来也想不到,十六年多的岁月会如此。
余正夏的手压到笔记本盖子上。盖子重重落了下去,声响沉闷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