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汉人的地界回到部族的营地时,夜色已深。我深知入关一事不可拖延,于是将族人召集起来进行临时的会议。当我将我与张允伸的交涉内容告知他们时,他们都面面相觑、各怀心思。
“我的家人们,我知道你们当中的很多人的亲人都死于汉人的刀下,我也清楚我的这一决定会陷你们于不义的境地中。但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因为自此以后估计再难有人能开出如此丰厚的条件来收留我们,所以我擅自作出了决定。”我满怀歉意地对他们说,“当然,我不会强留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如果你们无法接受归附汉人的现实,你们可以选择离开。你们当然可以带走你们的马匹和全部的财产,并且我也会从我的财产中分出一部分作为对你们长久追随我的报答。”
“阿伊娜!你好歹也是王室后裔,怎可如此背弃你的荣耀?”其中一个族人上前一步抓住我的领口逼问我道。“我们本可以安居边境,如今你非要搅合到汉人与契丹人的争斗中。现在我们留是不义,不留又要远走他乡从头开始,你觉得你的那点财产能弥补我们的损失吗?”
“是我欠你们的,这点我不想否认。”我早就准备好承受众人的愤怒,于是平静地对上他愤怒的目光道,“如果你觉得我的财产没法弥补你,那不如你现在就杀了我,你自己来领导部众吧。”
“突利克西,你不要太猖狂了,再怎么说她现在也是你的首领。”叶尔斤实在看不过去,走上前将突力克西一把推开。突力克西向后趔趄几步,似是被激怒了,立刻把住刀与他作出对峙的姿态。
“怎么?你想与我比试吗?”叶尔斤沉下脸,低声威胁他道。突力克西深知自己不是面前男人的对手,于是只得悻悻作罢。
见他不再言语,叶尔斤又转头对我道:“阿伊娜,你也不要再胡言乱语了!你现在只是被汉人的花言巧语蒙蔽了双眼,你难道忘记了我们之所以和室韦人反目成仇,不就是为了摆脱任何强加于我们身上的束缚吗?”
“我当然不会忘记!”我没想到我最好的朋友叶尔斤也不站在我这一边,加快语速向他解释,“但是这个世上真的有让我们完全摆脱束缚的地方吗?”
“有,你如何断言没有?”叶尔斤激动地上前一步,想要说服我。
见他竟如此盲目乐观,我无奈地摇摇头,拍上他的肩膀道:“叶尔斤,你应该清楚,弱者没有自由。”
叶尔斤被我说得懵住了,他沉吟了一会,问我:“那依附汉人我们就能强大起来吗?”
他的问题正是我想要告诉众人的,于是我高声回答他道:“是的,叶尔斤,是的!”
言罢,我又转头对环绕着我的其他人说:“我不会忘记父辈所遭受的耻辱,我向你们保证,依附只是暂时的。汉人许诺会提供给我们巨额的财富,我们可以用这些钱来招揽其他的部族、扩充我们的实力。”我顿了顿,将我的右手放在我胸口的心脏位置:“请你们相信我,一旦我们的实力足够强大,我会放下所有一切,带你们回到温昆河,回到我们的故土。我用我的生命发誓,如果我做不到这一点,我的灵魂将永世弃掷魔类、不得善终。”
众人惊异于我的毒誓,一时整个大帐内鸦雀无声。气氛僵滞了一会,就在我以为自己的言论无法打动他们时,其中一个族人率先在人群中屈下了他的一条腿,向我表达了他的忠诚。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族人都如他一样单膝跪地,一如他们在几年前跪拜在年幼的我面前一样。看到这样的他们,我亦低下我的头,用颤抖的声音对他们道:“感谢你们。”
我深知我只是一个极其弱小的年轻女子,并不具有一个部族首领所应有的强大的气场与善战的体魄。尽管当初是新的王汗掘罗勿荐公令我领导他们,但随着汗国的破灭,这一命令的法律效力便在实际层面消失了。
事实上,我的族人有绝对的自由离开我,去投奔更强大的部落。但他们还是选择遵守他们当初效忠于我的誓言,而宁愿忍受奔波逃离的疾苦。眼下,我做出了这样一个不合义理的选择,而他们却原谅了我的错误,并愿意与我同行。
突利克西四下张望、看到周围人都倒我一边,羞恼地呿了一声,对他们道:“你们总有一天会知道自己的愚蠢的!”言罢,他转身走出大帐,并径直走向他的帐篷。他从帐篷里拉扯他还在熟睡的妻儿,并令他们一起帮他拆除帐篷上的支架。
叶尔斤想要去拦突利克西,我抓住了叶尔斤的肩膀制止他:“让他走吧,这是最好的结果。”我盯着突利克西的背影,喃喃道,“只希望我们永生不再相见。”
此夜过去,突力克西带着他的马匹和家人、和绑着小山高行李的马车向北消失在树林里;而我和我的族人则收拾起行囊,进入了汉人的领界。
张允伸为我们的到来准备了奢侈的宴席,席上除了摆放着关外各种被猎取到的山珍野味,还有来自长安南部的陈年佳酿,名为“杜康”。
精致的食物,温暖舒适的坐席。我的族人应该是许久没有这样放松了,所以他们也没有过多客套,上来就无视了餐盘旁边摆放的筷子,用手抓着食物啃嗜起来。杜康酒香味浓郁,入口应不似一般酒类干涩,故而引人贪杯,将我的族人喝的东倒西歪、窘态倍出,引得一旁的婢女都掩嘴偷笑。我无奈地看着他们,心中不免责怪他们太无防备。
这时,一盏酒杯被推到了我的面前。我转头一看,竟是这场宴席的主人张允伸。他应是也饮了一些酒,并回身在距离我一大步的地方坐下,眼中带着微醺问我道:“你不碰酒吗,这让我还略感意外。我以为回鹘人都是饮酒的。”
“我不会饮酒,将军,酒会让我感到不适。”我轻轻推回他的杯盏回答道。
他轻声笑了出来:“不是酒让你不适,你只是不想让自己神志不清,所以随便找了个托辞罢了。”
“我又何需费心与将军托辞呢,”心思被说中,我掩饰地将目光转向一边,“我只是觉得现下不是非饮酒不可的场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