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既是好事，也不一定是好事，我待会说话的时候你们不要插嘴，等我说完，想问什么再问。”这件事非同小可，她想一次性把话说完，而不是被打断之后，面对着一群激动的孩子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解释。

“在这趟火车上，我见到你们的爹了，他没死，还活着。

十五年前的他面对着一个艰难的选择，一个是隐姓埋名去做秘密任务，一个是留在部队继续做他原来的工作，他选择了前者，于是我们就收到了他战死的消息。

现在他的任务结束，他要回来了，他说他想回来见见被他放在后面的家人，看看我们怎么样了。我把这件事告诉你们，是想让你们有个心理准备，等你们的爹回来的时候，尽可能给他一个明朗的态度。”

从李佳说高阳红没有死的第一句话开始，四个孩子就已经陷入了巨大的震惊当中，但他们已经习惯了李佳陈述事情的方式，都没有出口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

寥寥几句话就把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都说清楚，李佳正看着他们，等待着他们的反应，她也不知道，他们最后会怎么办。

“娘，你说的是真的吗？”

“废话，这么大的事情，娘还能蒙我们不成。”高明义这话一出口，脑袋就被高明军重重地拍了一下，疼得他直抽气，高明华低着头不说话，高明娟又默默地掉起了眼泪。

大家不是不相信她的话，这是这种事情，确实是太匪夷所思了。一个死去的亲人突然出现，说这十几年来，他只是去做秘密任务了，给他们的根本是个假消息，他们被欺骗，白白痛苦了十五年。

这四兄妹从小就知道，他们有一个当军人，当大英雄的父亲，在这个家里，有着荣耀，也有着各种各样的无奈，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他们也曾害怕过，要是他出了意外这个家里怎么办，可是没办法，他们的父亲从来没有想过复员的想法。面对他们的请求，他们的担心，他每次都说，国家需要他，人民需要他，在边境安定之前，他会一直坚守他的岗位，他们习惯了。

所以，他选择了报效祖国，这是正常的，就像以前的他一样。但他们无法接受，当他让别人捎回他的死讯的时候，他的心里有没有想过在家里的这些人？

他们的奶奶，就是因为得到噩耗之后受不了刺激才去了，临死前还说她要去陪她的儿子，她怕他一个人在黄泉路上害怕，她要去保护他。

连他们的娘，也是因为过度难受才跌落水中，险些跟奶奶一样，只留下他们四个还未成年的孩子。他可有想过，没有他在，这个家里会变得如何支离破碎？

这些事情，他们从来不提起，但他们一直记着，他们为高阳红的牺牲感到痛苦，同时也感到骄傲，他们怨着他，心里也敬着他。

可是现在，李佳说，他没死，他只是为了一个秘密任务就抛下家人十几年，不管他们的死活。

这个时候，这种骄傲和尊敬被打破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被背叛的感觉，他们敬着的人，就这样抛弃了他们，欺骗了他们。

“娘，当时你有没有问他，既然已经骗了我们十五年，为什么不继续骗我们十五年？”高明华红着眼睛，紧紧地捏着拳头，十分痛苦。

“娘，你见到他的时候，他都说了些什么？他有没有后悔？”

……

五个人在书房里呆了足足三个小时，再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二点了。小孩子们已经全都睡下，只剩下三个儿媳妇和杨永和，他们在客厅一直等着，在书房的人待得越久，他们就越是担心。

一般来说，家里的大小事情他们都不会被瞒着，不然家庭也不会如此和睦。今天这件事情李佳只叫了姓高的，就证明这件事情只跟高家内部有关。他们知道，他们不该问，但是谁都不能当作没有事情发生。

一家五口人出来的时候，谁的眼睛都是红肿的，看到这样的情况，不知情的四个人更加担心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包括三个男人在内的一家子齐齐落泪。

“你们都回去睡吧！”

李佳去了洗手间，洗漱了一下，回到房间躺着。

他们讨论了很久，根本就没有讨论出个什么结果来。不过这也是正常的，毕竟这件事给他们的冲击太大了，一时半会接受不了，震惊难过都来不及了，哪里还能有思考的能力、

其实在这件事情上，他们能选择的余地不多。

一是忘记被欺骗被抛弃的痛苦，原谅他，选择血浓于水的亲情，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然而，这只是自欺欺人。

二是不接受他，把他当做一个陌生人，认为自己的爹已经死了，一家人继续过着以前的日子。

暂时他们还想不清楚到底要怎么办，就算是现在讨论出来了，再见到高阳红的那一刻，所有的决定都有可能被推翻，因为他，曾经是他们的英雄，他们的骄傲。

无论怎样，这几个人的日子，都回不到从前的，这个事情对这个家庭的影响，将会更深更远，所有的人，都一夜无眠。

自从这一天开始，几个人都是心事重重的，他们的心思都很纠结。既想着能看到十五年未见的父亲，看看他如今是个什么模样，又不想看见那狠心舍弃了全家的人，可谓是矛盾非常。

……

在一个秋雨连绵的天气里，高阳红来到了他久别的家乡，这里依旧是他最后一次看见的模样，可是多了很多他没有见过的东西，这个村庄，陌生而又熟悉。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从村前的山中穿过，来到了一座山上，越走，他的脚步越慢。可是无论多慢，最后他都走到了一个青砖白瓷的墓旁。

这个坟堆里，葬着他最对不起的人，如今的她，已经只剩下一副白骨。

“先妣高母王孺人……卒于一九六五年八月初六，享年五十八岁……”

看到墓碑上的字，他手上的伞瞬间掉落，眼泪一滴一滴低开始落下，最后又是泪流满面，跪了下去。

一看到那些资料，他就知道，是他，害死了他的母亲。

他不是不爱他的家人，在接下这个任务的时候，他当然有仔细考虑过，做出选择的时候，他是痛苦的。做出这样的选择，其中有他对这份责任的热爱，也有着他对自己家人的信任。

他知道，他的母亲很苦很苦，甚至因为年轻时候的坎坷和嫁人之后的痛苦有些不正常，可是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人，比她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

他也爱她，知道她会伤心，像当年他去参军一样，她很难过，她害怕他会离开她，到后面，他成为了她的骄傲。

他想，这一次，他也是她的骄傲。

但是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牺牲的消息回家以后，她竟然没有撑过去，而是直接就离开了人世。

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做出了选择，无论是对是错，一辈子都不会后悔，可是在看到这里之后，他的心里有了一点点的松动，他开始对自己有了怀疑，真的不会后悔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高阳红才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这里，留下了泥泞的脚印，不久之后，他又到了另一座坟墓前面，跪下去。

里面躺着的，是他的父亲。

高大志在五年前去世，享年七十六岁，寿终正寝，算是喜丧。他知道，他父亲去世之后，他的妻儿为尽到了他无法尽到的责任，又把他母亲的坟墓修了，才有如今这个样子。

他是祖国和人民的儿子，却不配做他们的儿子。

他身上有不少旧伤，估计没多少年，他就能到九泉之下去给他们赔罪了，只是不知道，那个时候的他们，还能不能认识他这个不孝的儿子，还会不会认他这个不合格的儿子。

如果人真的有灵魂，有来生，那么这一世，他是人民的儿子，下一世，他只会做他们的儿子。

他们十三四岁的样子，长得有几分英俊，背脊挺得很直，气质和普通的学生都不太一样，即使穿着一模一样的校服，他们在人群中也如同鹤立鸡群，十分吸引别人的目光。

在不远处, 一个头发花白, 穿着蓝色中山装的老年男人站在树下, 静静地看着这两个出色的少年，他的脸色看起来十分严肃，嘴角却微微勾起了一点，昭示着他的满意。

这就是他的两个孙子，和他们父亲的少年时候一模一样，都是他的骄傲。可惜, 本该儿孙绕膝, 和妻子一起享受天伦之乐的他, 现在只是孤家寡人一个，这些优秀的孩子, 没有一个人认识他。到现在，他连站到他们面前的勇气都没有。

两人在校门口等了差不多十分钟，学生已经散的差不多了，一个穿着同款校服, 扎着麻花辫的少女才从里面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

“你慢点，我们又不催你。”高永盛接过了少女的书包，把它背到肩上。

“我忘了今天轮到我们组打扫卫生，只能匆匆忙忙把窗子擦好就先跑出来，可累死我了。”少女一边轻轻拍着胸口一边缓着气息。

“下次不要这样，现在既然出来了，我们就走吧！”高永兴无奈地看着这个小表姨，她才比他大一个月，却足足比他大了一个辈分。

“走吧走吧！”

三人就这样一起向外走去，不过他们走的不是回家的方向，站在一边的高阳红不知道其中缘由，也跟着走了上去。

既然两个少年是长大了的壮壮和安安，那么这个少女自然就是大名李纾瑜的贝贝了。

李正昌家早在贝贝上小学的时候就搬来了临安市，就住在离高家不远的地方，开了自己的店铺，现在的生意也做得很好。

分开了两年的三个玩伴又能在一起玩，他们从小学就在一起上学，只是上初中之后就不在一个班。高永盛和高永兴兄弟俩是学渣，李纾瑜可是一个学霸，不能在同一个班很正常。

三人走到公交车站台旁，就等着公交车过来，他们好去新开的百货商场买东西。今天晚上是李佳的生日，他们要买到礼物之后赶紧回家。

“你们把钱带来了没，我带了两百块钱，不知道够不够？”李纾瑜翻开了自己的书包，拿出了一个粉色的钱包。

“我带了两百五。”

“我也带了两百五，肯定够了。”

“姑妈这两天心情有没有好一点啊？我娘说她最近总是闷闷不乐的。”

李纾瑜提起了这个话题，堂兄弟两个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也不知道家里怎么回事，气氛总是凝重的厉害，大人们没有一个轻松的，他们问了也得不到答案，搞得他们的心里也惶惶不安。

看着他们的脸色，李纾瑜就知道这奇怪的事情肯定还没过去，她也绷着脸不满地道：“我也一直担心着姑妈，可是我娘老说小孩子不要问，到现在我都不知道。”

“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家里所有的人都不说，我们也没有办法。今天是奶奶的生日，我们待会儿一定要挑个好礼物，让奶奶开心一点。”高永兴把钱包收了回来。

“可是家里不只是奶奶一个人不开心，肯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了，我真的好想知道，不知道才越是担心。”

“他们就是不说，那有什么办法，我们自己又猜不到。”

“你说会不会是生意上的问题？”

“不知道，车来了，我们先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