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十伏忘因着异世魂的原因,秀眉沉静、淡颜低调,看起来更稳重,像个气质风度绝佳的成年人。
十伏忘依旧熟稔,笑道:“许久未见,坐一坐?”
晏难依着他打开的手移开视线,才看到不远处的河边已经架起了两架鱼竿。
本着想试探的心思,晏难点头答应了。
此时不再是冬日,而是霞光正好的初秋。两人走向河边,秋风卷起的落叶在鼓动的衣角后面打着依恋不舍的旋儿。
最后晏难和十伏忘并坐河边,手持鱼竿。薛意远远地站着,听不到他们的谈话。
“这三年你过得怎么样?”
十伏忘先开了口,他紧接着又问:“你不是要我带一个人走,怎么不见人?”
十伏忘面上带着一点淡淡的笑,他随意猜道:“是不是舍不得?”
晏难一顿。
不等他反应,十伏忘已经改口:“开玩笑的。”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
闻言,晏难侧头盯着他的脸。他这般说着,脸上神色依旧平静,晏难根本看不透他。
但晏难并不觉得自己的怀疑有错,他不明白,仅仅是那一起共同流浪逃难的两年,就能让十伏忘一直铭记于心吗?
反正他不会,他习惯用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别人,管他是真情还是假意。
晏难看着河面,语气平坦地承认:“我是不相信你。”
十伏忘唇角微直,他道:“我知道你心中存疑的是什么,曾经也有人在我孤身落难时保护我,但是他死了。在我心中,你的出现,是幼时遗憾的弥补,那两年对我来说非同一般。”
这次换十伏忘侧头,看着晏难认真地说:“其次,能毫不犹豫地替我抓住那条毒蛇的,只有你。”
“晏难,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他能体谅晏难生长极西的敏感多疑和防备,所以才同他解释。
晏难闻言回头,盯着十伏忘的眼睛半晌,视线重新落回了水面。
等了片刻他终于开口:“她叫江逢宁,你带她离开极西,之后去哪儿由她。你需要什么要做什么,在极西境内我都尽全力替你达成。”
十伏忘不疾不徐地问道:“你为什么不和她一起离开?”
他道:“因为我要寻仇,所有凌虐过我的人,我要他们血偿。”
晏难没说实话。但他暗沉的眸子恨意在眼底半真半假,就连十伏忘也看不出来他有所隐藏。
十伏忘看着晏难突然道:“你喜欢江逢宁吧?”
话音甫落,晏难一怔。
十伏忘瞧见他的表情了然。他知道晏难的性格,他口中如此小心重视,不惜一切要送人离开,但说出口时又垂头低落,他本是推测,如今明观其中真相。
他想了想道:“其实可以换一种方法,你不非得要把人送走。”
十伏忘又看了看他这副皮相骨相都是一绝的长相,劝道:“虽说你这容貌凡人难及,但出了极西天地广大,多的是人外有人,说不定人家姑娘很快就把你忘了。”
晏难的抓住鱼竿的手慢慢收紧。
他声音冷了点:“谁说她是姑娘?”
十伏忘诧异:“你喜欢男的?”
晏难到了嘴边的话吐了又吞,最后冷脸:“别说废话了。”
十伏忘轻笑,言归正传,却语出惊人:“你想不想改变极西?”
晏难闻言冷嘲地勾唇:“天真。”
十伏忘却不以为然,他道:“我说真的。如今开云大寻都将极西作为流放之地,极西还有兰符川黄泉岭的旧民。”
“亡修人曾经罪行滔天,罪孽难赎是罪有应得。但其余人后代辈辈何其无辜,世人对极西这个地方太苛刻了,像你像我一样的人太多,我只是幸运。”
十伏忘不觉得自己所说有多离谱,他道:“若能将极西换个模样,就等于拯救了许多个你我,我觉得可以一试。”
听罢,晏难想说他多管闲事菩萨心肠还异想天开,但他下一瞬间想到了江斤斤。
经历过的苦与难没有谁能轻松地抹去,甚至化作了刀疤深深地刻在骨肉里,只要想起来就会隐隐生痛。
如果他能,他也想要江斤斤不会经历这些。
但这依旧没让他的想法动摇,他依旧觉得改变极西毫无意义、绝无可能。
让他有一丝犹豫的,是鬼魂口中他所谓逃不掉的使命。
血洗极西杀尽亡修,如果他偏偏就要反着干呢?
他改变主意了。
扔掉始终没钓到鱼的鱼竿,晏难起身:“我同意,就试着将这极西换个模样。”
十伏忘自下而上的望向他。
他眼中坚决,燃着就要绝地反击的野火。不过他又说:“但你还是要带她走。”
十伏忘觉得意外。晏难肯改变主意,但还是如此坚持送人走。如果不是因为能把人留在身边才同意他的提议,那又是因为什么?
十伏忘心中不解却没有表现出来。
回过神他答应,与晏难又约了明日。
晏难一路快赶,回了他们新搭的小院,做好晚饭等江斤斤回来。
江斤斤练了一天的剑,一回来就在饭桌上埋头苦干。
晏难只好欲言又止。
等她吃完饭洗完头,晏难一边给她绞干头发,一边与她说了离开的事情。
晏难将所有想得周全,唯独从未想过江斤斤会不会走。
她不愿意一个人走。
她不肯走。
她不想离开他。
晏难发现,她的想法比任何人、任何事都能轻易让他动摇。
晏难违背自己的本性艰难地开口:“我保证,我一定会来找你。”
江斤斤依旧一口否定:“我才不会抛下你,我们一起解决问题,再一起离开不好吗?”
她年纪虽小,但向来很有主见,决定了的事他左右不了半分。
晏难摸着她的发尾,在点燃的油灯下叹气:“怎么都不肯改变主意?”
江斤斤回道:“不肯。”
说着拿过他手上的麻布巾,自己绞头发。
粗糙的麻布吸水效果很差,擦了半天,发尾还是有水滴下,打湿了身上新换的衣服,江斤斤有点生气。
晏难不再逼她也不再逼自己,他换了另一块帕子,继续给她擦头发。
鸦睫微垂,眼尾下压,压抑住所有害怕的、担忧的,以及不能言说的情绪,他坚定地畅想着未来:“最多三年,我们一定能离开,光明正大地去世界的每一处。”
屋中昏黄的残灯微弱一点一点扑腾起来,如糊开的星火摇曳在竹窗上,在细微的风中撞破黑暗。
这是他们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