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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元禄那厢刚刚例行完每日事务,便交代了内侍传唤卫太医的事,顺便让阿枣入云汲殿候着。  未有半个时辰,太子御辇回东宫,姜玘未曾作丝毫停留,径直入云汲殿。那内侍听到风声,忙拿元禄的牌子出了东宫,抄小路去太医院秘密请了卫陵来。  未有多久,卫陵报内侍求见太子,彼时姜玘已换了声衣裳,正慵懒地卧在软塌上,右手挑着膏脂,慢慢添入小金炉中,再以银匙拨弄须臾,听了内侍通报,也不起身,只对身边人清淡道:“你几时动作这样慢了?”  元禄讪讪,干咳了一声,朝一边的宫人道:“快把卫大人叫过来。”  那宫女是新来的,第一次侍奉太子,本就紧张地很,听见此话如蒙大赦,忙起身往外奔去。    卫陵步入殿内,低头道:“臣见过殿下。”  姜玘随意抬了抬手。    卫陵默不作声,上前放好药匣,取出一包银针来,再借烛火拈弄片刻,才示意一边的阿枣帮忙。  阿枣才刚刚从见到长夷的震惊中缓过神来,见状看了看总管,迟疑地上前拿出小姑娘掩在被褥中的手,卷出一片光滑的手腕,再用丝帕盖住,卫陵伸出手去把脉,片刻后,他又拿出几根银针,轻轻捻拿,刺入长夷的几处穴位,长夷一声低吟,唇角溢出鲜红的血,开始挣扎。  眼睛却迟迟不睁开,好像还沉溺在睡梦之中。    阿枣见了血,眼前眩晕不止。  可她不禁又去看长夷,虽然她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承认,这个姑娘真好看,这才是配得上太子殿下的模样。    卫陵收回针,恭敬地对姜玘说道:“姑娘脑内有淤血,额角有肿胀,故而神智不清,若是调理得当,也无甚大碍,至于何时清醒,便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宫人侍奉时,切忌让她受凉,也不可刺激她。”  姜玘听罢,沉吟须臾,却问他道:“她是真疯?”  卫陵一愣,不知太子是何出此言,只得恭谨道:“臣万不敢欺君,恕臣斗胆一言,她此刻非但是疯了,这疯病是否还会好,也不是臣所能预料的。为今之计,唯有转疯为傻,防止她误伤殿下玉体,再徐徐图之。”  姜玘摆了摆手,卫陵俯身告退。    殿内沉寂昏暗,窗外有寒雪零落,冬风的呼啸声在沉默中越发清晰,待卫陵走后,姜玘方才对阿枣道:“刚才的话,可曾听清楚?”  阿枣忙道:“奴、奴婢记得。”  姜玘慢悠悠坐起,衣袖随着动作滑下,可以清楚地看见衣袂上精致的纹路如水波般地游动,传递着金貔貅吞吐的淡淡冷香。  他随手握了一柄玉扇在章间把玩,语气越发的慵懒,“你知道她是谁吗?”  阿枣咬紧下唇。    她其实只是一个半大的姑娘家,如今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自入宫起便被分在了浣衣局,未曾跟在某个贵人身边,不懂得揣测那些贵人的心思,如果眼前的太子单单只是一个俊秀的少年郎,那她也许会毫不犹豫地表露心迹。  但姜玘不是。  她明白自己处于多危险的境地,明白自己多么微不足道,却仅仅只是因为他把目光转过来,便心中一跳。  阿枣低头答道:“奴婢知道,她是殿下要紧的人。”    元禄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他有些明白了殿下想干什么,又觉得有点不厚道。    姜玘道:“孤当年在青州之时,重伤不治,得蒙她相救,方才活到今日。孤不是不知恩图报之人,如今她身患重病,孤也当还她恩情。偏偏宫中人心叵测,孤担心有人对她不利,暗地里耍些阴私手段,要了她的命。”  “是以孤考虑再三,你是新派来的宫人,此前背景简单,孤与你也算有几分交情,不知这件事,你可愿不愿意做?”  姜玘转眸朝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可人一旦生得好看,怎样地笑都能让人失神。    阿枣心底一颤,问道:“殿下可是要奴婢贴身侍奉姑娘?”  “非也。”他竖起扇柄,支着自己的下巴,慢悠悠道:“孤即刻为你登籍照册,赐名‘琴荷’,封你为昭训。”  阿枣惊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姜玘继续道: “孤不会召你侍寝,你只需用你昭训的身份,好好地照顾长夷,每隔一日来跟孤禀报一声便可。从今后你便可锦衣玉食,待时机成熟,孤送你出宫也未尝不可。”  元禄:“……”  他不明白,以他家主君用完人就扔的毛病,怎么突然就这么好说话了。    阿枣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当日元禄便去遣人收拾了水榭附近的琉光阁,预备明日便安排‘琴荷’姑娘入住。  长夷那夜醒了一次,虽然没有咬人,却在榻上扭来扭去,扯得锁链哗啦啦响,姜玘正坐在一边看书,仿佛聋了一般,元禄看不下去了,道:“她看起来好像很难受。”    姜玘“哦”了一声,懒洋洋道:“她睡了一天,精力足得很,等她玩累了自然就消停了。”  元禄道:“殿下就不能怜香惜玉一点?”  “孤后宫哪个女人不比她惹人怜爱得多?孤惜得过来?”  元禄却说:“殿下既然如此,何必带她回宫?”  “放她在宫外不放心。”  “您刚刚还说……”  姜玘不耐烦地打断他道:“孤不放心她哪日病好了,又在宫外瞎蹦跶,想着法子和孤算账。”  元禄:“……”  好,很好。    夜里太子入睡,整个东宫的灯渐次熄了,巍峨的皇城再次陷入死寂。  翌日清晨,元禄走入云汲殿,嘴角抽了抽。  天光借着窗流泻而入,却仍照不亮深处软塌上的美儿郎,他微微敛着流水光滑的玄色衣袖,所需金衮礼服、太子印绶、宝玉如意等,已悉数准备完毕。  他正撑着手臂低头看长夷,脸挨她挨得极近,近到睫毛相触,露出极为好看的侧脸。  元禄咳了咳,“殿下!时辰到了!”  姜玘冷淡道:“急什么?”  他慢慢直起身子,敛袖起身,似是要走的样子,又回头看了下长夷,道:“叫卫太医再来一趟。”  元禄:“卫大人昨天不是来过吗?”  姜玘扫了他一眼。  这双桃花眼好看得盈满光华,眯起来也杀气腾腾。  姜玘:“你没学过武功,不会查探内息,就闭嘴。”    天下武功,细数江湖庙堂,流派混杂,高手如云,其中内力真气的讲究,就十分复杂。  元禄连多走几步都要喘几下。    元禄立即闭嘴。  心底却腹诽一句,不是说不在意的吗。    时辰一到,太子御驾入宫朝会,文武百官已然静候多时,当玄袍冠冕的太子自殿外走来,诸官俯身下拜,皇太子高立御座之侧,眉目清寒,阔袖低垂,自带储君威仪。  自数月之前削藩一战后,古将玉党羽一夕倾颓,十五万雪苍骑惨遭当权者贬斥,皇帝重疾加深,一番赏罚过后,谕令太子监国,内阁首辅赵中庭为辅。再闭殿不见任何人,只留专宠数十年的薛贵妃在身侧,庙堂局势,瞬时大变,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每日朝会,皇帝不在,只有这位弱冠不满三年的皇太子亲自主持朝会。  姜玘乃本朝皇后所出,母族乃昭陵文氏,而盛宠不衰的贵妃薛氏却有与之匹敌的家族,其兄手下二十万骁北军,大涉军政二权,内阁首辅赵大人正是薛党重臣,与薛贵妃来往甚密,一力支持贵妃之子宁王,没有皇帝的朝堂,恰如没有狮子的山林,恰恰风起云涌,成了太子和薛党步步杀机的战场。    待散了朝会,姜玘径直下阶,到永安门,欲上辇回宫,却见远远走过两个着单窠紫袍,胸前绣着金蟒,腰悬玉带之人。二人并肩而行,举止亲密,年长的约莫而立之年,稍稍年少的也有三十来岁,二人亲王服饰,正是大皇子晋王和二皇子康王。  这二人倒不是一母所出,关系却亲密地很。  姜玘远远看着他们,唇边一抹冷笑,夙羽卫总舵副使宁遇见状,问道:“殿下可是要绕过他们?”  “绕什么?”姜玘冷淡道:“轮嫡庶尊卑,该低头行礼的是他们,走。”    太子御辇渐渐走近,二人很快就看到高高端坐神色清冷的青年,康王晋王行过礼,姜玘淡淡一笑道:“二位哥哥走的不是东华门方向,这是要去哪?”  晋王笑道:“我们两个长久住在宫外,老二又恰好归京,许久不曾拜会中宫,正好我们一道,特地来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康王闻言也笑:“殿下可也要一道?”  三人端得是兄友弟恭的模样,姜玘却婉拒道:“这几日边关事务冗杂,孤还有要事处理,改日再去。哥哥可否顺便帮我给母亲说一声,省得她嘴里念叨,说我镇日心思在别处。”  康王忙笑道:“殿下日理万机,这等忙臣自当是要帮的。”  三人说笑了一阵,姜玘便离去了。康王站在原地,纳闷道:“他今日倒是转了性,往日高高在上,哪里肯与我们周旋?”  晋王甩袖冷哼道:“他如今可不同了。原本还有个古氏在朝中与他处处作对,如今古氏死了,父皇也病了,他监国大权在手,朝中若非还有个薛氏,他此刻只怕是登基了罢。你看他表面有了好声色,指不定想着怎么算计。”  康王闻言大惊道:“大哥慎言!隔墙有耳,此话万万不可在宫里说了。”  晋王却冷笑,“怎么?你怕了?你也可以不等老七回京,直接去投靠太子,岂不是更好过些?”    七皇子宁王,正是薛贵妃之子,如今得蒙圣宠。    天下皆知,当今皇帝冷落皇后多年,独宠薛氏一人。  可庶出王爷能与太子争锋,也着实是个蹊跷事。    当年皇帝尚且还是肃亲王之时,序齿为三。大皇子沉着稳重,历经沙场,暗地交通外臣,早有夺嫡之心;二皇子心思深沉,外表谦和仁厚,被称为‘贤王’。相比于二王,恭亲王却以风流著称,沉迷于烟花柳巷,走马章台,成了帝京闺中女子人人钦慕的对象,在朝中势力却略显单薄了些。  后来恭王之所以为帝,无外乎有公孙一族支持,当时皇后为公孙族人,膝下儿女早夭,亦选了他为扶持对象。之后又迎娶文族贵女为王妃,世子姜玘得帝王喜爱,封为皇太孙,隔年又封恭王为太子,二位皇子自然不敌。    其实恭王元妃并非如今皇后,而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女子,嫡出子也非只有老六姜玘,还有四皇子姜尧。而当年恭王明显更加喜欢四皇子,而非太子,却因四皇子母亲出身卑微而打消了立为世子的想法,之后太子为帝王所不喜,十四岁便被陷害“发配”至青州监军,朝中四皇子渐渐斩头露角,势力渐大。  后来姜玘十七岁回京,原本孤立无援的少年忽然便改了性子,一朝锋芒毕露,将朝中搅得腥风血雨。    明康二十一年,四皇子发起宫变,太子亲自率军抵御,四皇子在乱军中被误杀,之后帝王下旨,死后以庶人礼葬之。  自此之后,皇太子姜玘入内阁辅政,满朝文武避其锋芒,短短两年,反对势力渐渐被拔出,朝中文武百官,将近一半投入太子麾下。    这种人,就算种种证据表明,太子与四皇子之死毫无瓜葛,也没人肯信。    这么多年,皇帝对皇后视而不见,只留薛贵妃常年伴驾,久而久之,薛贵妃势力之大不可小觑。  如今只有宁王惹皇帝疼爱,说是小儿子性情活泼讨喜也好,宁王自幼被宠着长大,因母妃教导,心性也并非单纯无害,如今可与太子一争。  人人皆知,皇帝不喜太子。  废立改任太子,也不是不可。    可如今,哪边又是好惹的主?    康王想起姜玘五年来种种可怕之处,表情冷了一瞬。  “大哥分明清楚,从当年我们同老四一起欺辱他时起,这条路便不能回头。”康王一字一句道:“非我长他人志气,大哥年长太子将近一轮,城府却远不及太子。”  言罢,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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