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正午,黄药师头一回尝到了楼京墨的手艺。 一碗简简单单的长寿面,面纤细而筋道,放入高汤加之以煎蛋配蔬菜,鲜到让人欲罢不能。 “我有些后悔。”黄药师将一碗面吃尽,“早知你的厨艺如此好,这一年就该变着法地让你下厨。” 楼京墨笑着摇摇头,适才她在厨房里找了一会感觉,才把上辈子的下厨手感找回来。独身生活久了会一两手厨艺很平常,可一旦有人能代劳难免就犯懒。 “现在后悔也晚了。以后有机会的话再做两道大菜,庆祝你我皆是学有所成。” 黄药师不知道这一顿饭不知何时才成,也许是两人都扬名天下再见时。他纵有千万言语还是化作四个字,“好,我等着。” 等着某日江湖重逢,希望那天两人都能功成名就。 楼京墨送黄药师至姑苏城门口,半年前她也曾在此送走了想要看遍山河的楼恪。原本有些狭小的楼家医馆,当只留下了一个人时却难免觉得空荡荡。 依照楼河的遗愿,楼家医馆里的所有一分为三留给楼京墨兄妹与黄药师,至于具体怎么分配由他们自己协商。 黄药师只选了一些路上会用到的草药,至于其他是分文不取。因为楼恪远在金国,就由楼京墨来整理他的那一份。说是整理实则一切都维持着原样,楼京墨打算让医馆里的东西封存起来算作一份念想。 对于楼京墨而言,楼河留下的那封信才最有价值。 信中先提及楼河的师门规矩,绝不能向非本门弟子透露师承,或是会招来将其追杀至天涯海角灭口的可能。 因此,楼河避而不谈他到底师从何处,更隐去了某些人事谈起七八十年前中原武林的一段往事,其中包括了乔峰、虚竹、段誉、慕容复等等的恩怨情仇,猜测阿碧拒收楼京墨为徒的原因或多或少与过去有关。 ‘我终是不忍小砚埋没于此。虽然师门规矩不可违,但小砚不妨一试,拿着这封信北上西夏,找到缥缈峰灵鹫宫,许有所得。’ 楼京墨从医馆里找出一张简略的地图,眼下她可以联系楼恪,让他寻一支同去西夏的靠谱商队,她可以由此北上。假设一路平安,从姑苏到西夏最快需要走大半年。 此计妥当吗? 楼京墨走在前往慕容复墓地的路上,抬头望去,浮云散尽碧天宽。在没有更好的选择前,她只能闯一闯。 且说作实验用的宅院要封闭一段时日,而楼河提及慕容复的墓地就在其侧。 昔日参合庄的具体位置并不好找,西山芦苇深处早已化为废墟,楼河也没有去过,仅是偶尔去慕容复的墓地拜祭一二。 楼京墨在处理宅院地下室的事情过后,顺带去走了一趟慕容复的墓地,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不过是心念一动看看昔日闻名于武林的慕容复。 几日之前,墓地四周的杂草刚被阿碧清理过,墓碑上的黑字也被重新描摹。可是不论墓地四周是否被打理过,地下所埋棺椁也就是孤单地躺在此地,遥想当年姑苏慕容家的热闹,到头来不过是黄土一抔。 “楼先生的遗书里写得不尽不实,我也无从判断祖上是否与你慕容家有故,更不知是恩是怨。不论前因如何,眼下终是断了一条我习武的路。 要说丝毫不怨未免矫情,可是埋怨毫无意义,天地之大总会有一门绝世武学出现在我眼前,说不定还能有一位绝世好师父。” 楼京墨说着在慕容复坟前敬了三柱清香,她刚一转身就心底一惊,不知何时竟是来了一位白眉白发的老僧,依稀可辨他年轻时芙蓉为面之貌,再观其衣装扮该是来自西域。 老僧的目光清和明澄,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与慕容家有旧,途径姑苏特来悼念,惊扰施主之处还请见谅。” 楼京墨笑了笑,她不见谅也没用,老僧来时不曾惊动一草一木,武功高的人说了算。“大师客气了。既是墓地,我来得,你也来得。大师请——” 楼京墨抬脚就准备离开,她与慕容复压根不认识,也不会去招惹与慕容家有故的人。之前的阿碧只是不收她为徒,这位老僧看上去平和通透,但不知究竟与慕容家有何渊源,她不打算多此一问。 “施主且留步。”老僧却是说出了一番让楼京墨意料之外的话,“方才贫僧恰闻施主之言,不住想要多问一句,施主十分渴望习得至高的武学,对吗?” “对。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我难道不能求吗?”楼京墨笑着反问,老僧听了壁脚,她又何不大大方方地承认。 老僧凝视着楼京墨的笑容,是三分自信七分肆意,太像当年初到中原的自己,一心为武痴狂。 那年他曾斗法大理段氏,不择手段欲求六脉神剑,而后行至姑苏太湖密谋小无相功,再是又巧取少林《易筋经》,妄为天下第一高手。 谁想到前半生所求让他走火入魔,终是了断于西夏枯井之中,半生内力尽数成空,才有后来的大彻大悟。 老僧想着缓缓笑了,过往种种执念如今想来俱是趣事,他侧身看向西面芦苇荡深处。 “外人不知燕子坞旧事,贫僧当年来此仅有一分是为了故友。其实,贫僧与慕容家虽说是友,但也不过是相互利用的朋友。慕容利用贫僧来谋划天下,贫僧利用慕容求得至高武学,可是我们都没有成功。贫僧比慕容幸运,退一步看到了海阔天空,而他却痴痴死于梦中。” 楼京墨静静地听着,试图从楼河遗书的只言片语里找到与眼前老僧相对应的人物,是想起一位吐蕃僧人却又很不确定。 那位吐蕃僧人当年五十有余,听说他内力全失后返回吐蕃成了一代得道高僧,后半生弘扬佛法开坛讲经,难道眼前的老僧有一百二三十的高龄? 老僧似乎看出了楼京墨的疑惑,“不错,贫僧正是鸠摩智。这么多年了,贫僧自问早就无所执,一步踏入轮回也能安心微笑,可是见到施主方知尚有一丝遗憾。恰是后继无人的遗憾,这些年所悟所得终是无人可承。” 慕容复墓前,一时间只闻芦苇随风萧萧。 楼京墨听懂了鸠摩智的三言两语。时隔多年,鸠摩智在她身上找到多年前自己的影子,也许当年的他与如今的她本性并不相同,但希望习得至高武学的心是一致的。 恰是这种一致勾起了鸠摩智的收徒之心。不必拘泥于徒弟是男是女,不必拘泥于徒弟有何种身份,难得缘来自是珍惜。 “恕我斗胆一问,大师怎么证明你所悟已经化臻入境?” 楼京墨才不会妄自菲薄地问为何是她被选中,正如不问阿碧为什么舍弃了她。 有关鸠摩智内力全失后又如何练得一身武功,这些该知道的总会知道,而当下仅是想一睹高手风采。 鸠摩智半点不恼,左袖轻轻一挥,远处两条大鱼一跃出水。大鱼竟是远远从太湖水面上凌空而来,他以左手随意地抓住了仍在不停扭动的鱼尾。 “雕虫小技,不值一提。刚好也该用膳了,施主可愿请贫僧吃一顿烤鱼?” 楼京墨看着还在活蹦乱跳的两条鱼,隔山打鱼而不伤鱼,她现在尚且无法判断鸠摩智的武功究竟多高,但已经决定放手一搏拜其为师。 只能说西夏缥缈峰终究太过缥缈,能否顺利找到楼河的师门灵鹫宫所在更是未知。人生在世,关键时刻不能畏首畏尾。当断则断,不如珍惜眼前的缘法。 楼京墨接过了鸠摩智手里的鱼,一下就敲得它们不再乱动,当即说到,“弟子楼京墨愿服其劳。” 鸠摩智哈哈大笑起来,“好!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乘飞之前,你我师徒便从这烤鱼开始。我徒的手艺不差吧?能烤熟鱼吧?” 片刻之后,引人食指大动的烤鱼香味回答了鸠摩智的疑问,让他这些年习惯斋戒而不为美食动的胃都有些动摇。 一顿鲜美的烤鱼过后,鸠摩智大致说起他这些年所悟。当年他差点走火入魔,幸而得段誉吸走全部内力,而后大彻大悟回到吐蕃一心钻研佛法。 “世间事难免无常。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偏偏一场空,不执不念的竟会忽然就福临心至。自我研习佛法后三十年,某日在雪山遇见一位忽而出现的奇人,他自称邪帝向雨田破碎虚空而来,我们畅谈三天三夜,他说起了道心种魔大法的玄妙之处,又倏然消失于月色下。” 鸠摩智遥望碧空,“那年,贫僧立地顿悟,早已空空如也的丹田竟宛如枯木逢春活了。随是将其中一门所悟命名为《龙象般若功》,记载于龙象般若经上。这门功夫练成后内力极为深厚,外功掌力强悍凶劲,能得十龙十象巨力,招招实时都重有千斤之力,威力无穷。” “此功分为十三层,入门易,每上一层内功翻翻,可越往上耗费的时间也成倍递升。如果按照常理计算,十三层的武功估计非几百年不可得。 贫僧深知此功最忌一个字‘急’,而更需一个‘悟’字,因为它所求早已不只单单是武学,贫僧更想探寻轮回佛理,或超脱于此世。不想此功初成时,有一僧人盗走秘籍。” 鸠摩智语带遗憾,他能活到如今正是在不断参悟,而盗走那书的僧人练习到第九层时走火入魔死了。“贫僧正是因为顾忌此功的不妥处离开大雪寺寻人,可惜还是晚到一步。” 楼京墨一字一句认真地听着,对于武学一道她尚是门外汉,鸠摩智的字字句句皆是前车之鉴,值得她去虚心学习。 鸠摩智说到这里严肃地看向楼京墨,“习武之人有问鼎天下第一的心念,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不过,为师以过来人的身份希望你牢记一句,凡事过犹不及。进退得失尤为玄妙,换言之,武学与心境匹配方可得大境界。” “是。弟子谨记。”楼京墨弯腰一拜受了这一句忠言,“师父,那我该从何学起?” “从经络走势一步一步来,内外兼修,由简入繁,复而由繁入简。贫僧难得一位弟子,最想教的不仅是所悟武功心法与招式,更想让你学习如何参悟本身,这可能是一个较为漫长的过程。” 楼京墨点头,懂,这就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鸠摩智说着挑眉玩笑到,“对了,有一点很重要。创悟两字往往与多读书脱不开关系,贫僧亦是阅尽经文千万。你做好学习吐蕃语、天竺语、波斯语等的准备了吗?” 楼京墨背脊一凉,她仿佛看到了比四六级高深无数倍的阴影正在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