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若,缓慢道:“他在赵府停留了多久?”
赵衍,回道:“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因为他没能饮完一盏茶。”
沈安若,皱眉道:“他为何而痛斥太师?”
赵衍,摇头道:“其实,老朽也不知他为何会突然恼怒...不过,老朽大致也能听明白,他应是在怪老朽所教王妃的都是些无用之书...”
沈安若,微声道:“您就被他痛斥着...也没还口?”
赵衍跨过门槛,在桌前坐下,微抬手臂示意沈安若落座,“老朽不还口,不是因为他是镇北王,而是因为老朽不知错在何处。直至今晨醒来,老朽才赫然觉醒,发现自己的确是错了。”
“哦?”沈安若露出一脸的难以置信,“太师何错之有?我只感太师胸怀宽广,根本不屑与他计较。”
赵衍淡淡一笑,“既为人师,就要接受学生的质疑与责备。王妃初来之时,说沈大将军曾为王妃请过多位先生,王妃却无一门精通,这说到底还是先生之过,并非王妃之过。”
“为师者,教不好学生,教不出学问,乃无师之能也。如果,有学问者,皆可为师,那普天之下岂不遍地师长了...”赵衍缓饮茶水,又接着说,“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可那也是为人处世的道理,绝非教书育人的准则。凡教书者,皆为去愚昧、知事理,若教过的学生仍愚昧、仍不知事理,那教与不教又有何区别?”
“所以,不是任何人都能为师的...老朽之错,也错在不懂镇北王的需求上,老朽终是没达到镇北王的期许...”
沈安若,厉声道:“我就不明白了,太师要教我什么,他齐麟也要管吗?他管得着吗?”
赵衍,沉声道:“他还真管得着...他昨日痛斥老朽,也算是好意。”
“好意?”沈安若突得站起,凑上摸了摸赵衍的额头,“你这老头,没生病吧?他齐麟再怎么说也是位晚辈,有他这样对长辈说话的吗?”
赵衍含笑摇头道:“但凡是好意,就永远不分尊卑。老朽不但不怪他,反而还很欣慰。”
“欣慰?”沈安若一脸惊愕地后退了几步,“我看您是病得不轻...已然无药可救了...”
赵衍一阵畅笑,“王妃有没有想过,齐麟之所以会毫无忌讳地痛斥老朽,全因齐麟了解老朽为人,也知老朽不会因此而发怒...”
沈安若,沉默。
赵衍,又道:“单是这份了解,就是对老朽的肯定。这也让老朽觉得不再孤独...至少,齐麟很懂老朽...”
“事实上,老朽今晨所觉悟的,也不过是一份无奈。这无奈中有老朽的时日不多,也有镇北王的心急如焚。”
沈安若,支支吾吾道:“太师...这是何意?”
赵衍,道:“很简单,就是在有限的时间内,去做最有效的事。之前,老朽教王妃的那些繁文缛节、之乎者也的东西应全部弃之,王妃非愚昧无知之人,根本不必再学那些。老朽已决定,直接教授王妃《战国策》与《齐孙子》。”
沈安若,瞠目结舌道:“《战国策》...《齐孙子》...”
赵衍,笑道:“对,就是纵横之术与兵法谋略。原本,齐麟也是想让老朽教王妃这些的,老朽却自作主张先教了王妃一些毫无用处的繁文缛节...”
沈安若,不可思议道:“太师所说的纵横之术与兵法谋略,都是天下奇书,就算是男子也难以勘破其中道理,多停留在表面,只念于口中...到了实战时,也会成为无用之语,所以,人们才常说只会“纸上谈兵”了。”
“太师...真有信心,能教得会安若?”
“能。”赵衍,当即道:“我不但能教会王妃,还能使王妃融会贯通。因为,老朽所教与书本上的截然不同,却也同属一脉。说直白点,老朽所教王妃的,也是老朽的所感所悟,将自己的所感所悟讲述给王妃,总比我们去引经据典,反复纠结书中的一些字意要快得多。”
沈安若,动容道:“如此,太师岂不要亲力亲为,寸步不离的为安若讲解?如果,只是一两本书的话,那太师完全可以抽出空来品茗赏花,只让我自己熟读便可。”
赵衍缓捋胡须,大笑道:“这也是老朽为何会说,不是任何人都可以为师的原因。为师者,首先要有自己的独特领悟,然后还要总结出诠释领悟的言语,最后更要让学生去实践、去印证。这不单需要师者有足够的自信,还需要师者有无比宽广的胸怀,因为但凡是自悟,就会有被推翻的时候,当学生在师者的自悟上又悟出了更深层的道理,那师者就必须要接受、要认可。”
沈安若,柔声道:“当学生有了比师者更深的自悟后,是不是也意味着可以出师了?”
赵衍,点头道:“没错。在这个世上,往往出类拔萃的并不是师者,反倒是学生。即便是鬼谷子,也绝没孙膑、苏秦、张仪和庞涓有名,但,学生的成就却是师者思想的延续,亦是一种传承。”
“师者只为奠定基础,至于发扬光大这种事也只能学生去做。师者若不容学生,也就是不容自己,如果无法摆清其中关系,那师者也不配为师。”
沈安若的心中顿时翻涌起五味杂陈,百感交集道:“若真如此,那太师劳心劳力地教安若,到最后岂不什么都落不下?”
“不,你我最终会彼此成全...”赵衍微展笑意,心却苦涩,“这人啊,特别是男人,无论到了什么年纪,都要有属于自己的事去做,所做之事可以不为钱财名利,也可以只当是一种爱好,但,必须择一事做下去。”
“比如,老朽爱养一些花花草草,或许在别人眼中那只是些花花草草,但,老朽却知道它们并不只是花花草草,反倒是老朽的一生写照。”
沈安若锁眉,不解道:“安若不懂...难道,这不是在消磨时光吗?”
赵衍悠然自得,道:“是否在消磨时光,不该由他人来判定,而是由自己来定。有些女子会等某个男子一世,旁人自然会说她是在消磨时光、虚耗青春,可到底是不是在虚耗青春,也只有女子自己知道。简单地说,人这辈子啊,也不过是在满足自己的情绪罢了...”
“自己愿意等,就去等,因为等了,自己才会安心;自己不愿等,就不等,多等一刻都会觉得是在浪费时间。这个世道不会取悦你,他人也没理由取悦你,即便偶然取悦,也是奔着某种目的,所以,人要学会自己取悦自己。唯有自己取悦自己,才最让人安心...”
“也唯有这般...人生才不会觉得苦...”
沈安若逐渐黯淡道:“假如...假如,空守一世,最后等来的只是一场绝望和不值得呢?”
赵衍微微一笑,“虽说,选择一条路后,能坚持走下去是种幸运,但,突然领悟与赫然觉醒,又何尝不是一种结果呢?只要有了结果,也就能为自己的一生画上句号了...”
“很多人在赫然觉醒后,往往会痛恨之前的那个自己。其实,没什么可痛恨的...正因为有了那段过往,你才有如今的觉悟;曾经的那段过往,又何尝不是最真实的自己呢?”
“所以,我们要感谢遇到,只要能遇到,无论结果如何,都会是一场美好...”
沈安若,哽咽道:“如此说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方属于自己的小世界,能沉醉在自己一方小世界中的人,岂不就是最幸福的人?”
赵衍,长叹道:“是啊,人啊就是这样,有时会期待突然醒来,有时也惧怕自己会醒来。这醒与不醒全在个人,并非勇气可以决定,而是,只想让自己感到舒适,觉得在某人某事上还有希望罢了...”
沈安若如释重负道:“这也便是世人皆道人生苦,却又每每贪恋人间的原因...只要心中还有所期盼,就算明知道可能性极小,却仍会期待着...”
“是的。”赵衍,说,“只要还有期待,就会有渴望活下去的动力,亦会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