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堡的老老少少站在主街两侧的高台和窑顶上,呆若木鸡。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的雨、如此大的山洪,甚至除了大禹治水,连祖祖辈辈的传说中都没有出现过。头上是雷鸣闪电、大雨如注,眼前脚下是怒涛奔腾、浊浪汹涌,天地之间,人仿佛成了被上苍抛弃、惶惶不可终日的可怜虫。
不知道在地里劳作的家人是不是会被洪水卷走,不知道脚下的房子是不是能够承受得住,不知道洪水几时能退去,不知道洪水退去之后的日子怎样过下去。看着那咆哮而下的洪水,人们的想法都往同一个方向聚集:完了!粮食完了,蔬菜完了,果子完了!
又一个炸雷声夹杂着闪电在头顶爆裂。近在咫尺。
“血,血水!”不知哪个惊慌地叫了起来。
洪水的颜色,像是掺进了红色的染料。一丝一丝,一缕一缕,一股一股,渐渐变得越来越红,满街上都流动着那样红那样稠的血一样的液体,红得稠得让人心惊肉跳。不安的情绪在人们中间蔓延。人们都在自己的记忆里极力搜寻着答案:我有什么地方得罪过神灵吗?我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吗?某年,某地,某时,我做过的那个事……天!难道真正的报应来了?自信,动摇。疑惑。忐忑。懊悔。忧心。恐惧。在巨大的轰鸣中,人们集体静默了。他们许多人大张着口喘气,喉咙里像是扎了长着倒刺的麦芒,疼痒,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几乎是在水头到达北门洞的同时,斛明仁踏上了空王祠的台阶。他站在钟楼下躲雨,一眼看到整条主街。洪水已经开始以可怕的速度往上涨了。水还在涨,没有稳下来的迹象。已有几堵老墙和茅屋垮掉了。明仁意识到有些不对。他跑到吕祖阁窑顶上往堡外看。堡门外的洪水浅浅的,缓缓的。洪水来得太急太猛,冲撞之间,把本来半开着的堡门合上了!明仁想,得马上打开堡门,让洪水顺畅地排出去。否则会有更多的房屋倒塌,会有更多的人家遭殃。近前无人。明仁果断卸下用来撞钟的木桩,抱着它反身走下台阶。
他一步步走进洪水中。脚在水下探着路面,走着走着,便觉得自己轻飘飘的,有只巨大的手推着托着,像是要飞起来似的。靠近堡门时,洪水在那里回旋,水的冲劲反而小得多了。他贴着墙缓慢地前挪,终于到了门板跟前。他将钟撞插入门脚与地面的空隙用力往上翘动。没有找到合适的支点,尝试了几次,都以失败而告终。他又将钟撞插入东边门桩与墙的缝隙,一下一下硬拗着。他知道这边的门桩有裂缝,如果硬翘,或许可以将门撞开。腰间被什么东西尖利地刺了一下,钻心地疼。然而他顾不得这个,翘几下,再用力撞,再翘,再撞。一下,两下……就在他满心沮丧,发狠地抛掉钟撞,用肩膀撞向大门,进行最后一次尝试时,大门突然“咔嚓”一声,猛地向外倒了下去。洪水夺路而出,明仁被狂泄的洪水卷着,向堡北深沟俯冲了下去……
水退了,村长召集了几个年轻人,寻找被冲走的门板。走到半路,远远看见明仁浑身泥水,从北门外沟坡上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上来。没人知道他为他们做了什么,都以为是他在沟里来不及躲避洪水,才弄得如此狼狈。回到家里,家人见他这模样,又是心疼,又是觉后怕。接着,又有人从沟里的淤泥中拔出钟撞,扛了回来。看见的人都纳闷,钟撞本来是在钟楼的,怎么会跑到沟里去的呢?
雨过天晴。村里有姓斛的一老一少两个人失踪了。有人回忆说,山洪暴发的时候,曾看见祖孙二人在沟里剜野菜。怀疑是被洪水冲走,村长带人沿沟寻找了整整两天,都没有找到。又有人说,那老汉前几天也曾上山砍树,还曾用石块砸死过从树上掉下的一条灰蛇。
突然间,前往山神庙敬香的人多了起来。尤其是参加过伐树的人家,好像有什么东西驱使着一样,纷纷跑去膜拜。整个堡里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松香、檀香味。甚至不少人跑到数里地之外的沙棘沟,给那里的琉璃山神庙去烧香。他们相信那里的山神更为灵验。他们虔诚地跪在神像脚下,为自己的愚蠢辩白、忏悔,为一时的侥幸叩谢神恩的眷顾。与此同时,一个关于血雨的谣言也在人群中弥散开来。谣言直接指向斛家,斛家成了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