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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柱儿不辞而别,离开明月堡,从泥潭村过了汾河,进入吕梁山中。冰天雪地,深山老林,饥寒交迫,都挺了过去。最后落脚在黄河岸边一个小山庄。前些时,钮大福被派来河东侦察,完成了任务,也落脚在山村,准备天明过河,偶然遇到常柱儿。闻是乡音心自近,老乡相见分外亲。他们与斛家皆有不解之缘,更有说不完的话题。
钮大福问常柱儿,放着那么好的东家不伺候,怎么跑出来受罪了。常住儿说,东家是个好东家,可我不想再走爹娘的老路了。钮大福问,你咋寻思的?常柱儿说,就是不想这样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下去了。钮大福说,你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有多少吗?常柱儿说,我就是要赌这口气。钮大福问,你会坑蒙拐骗吗?常柱儿说,不会。钮大福问,你会偷盗抢劫吗?常柱儿说,也不会。钮大福笑了起来,多少人想赌这口气哩,到头来,有钱的直是有钱,要饭的直是要饭;吃肉的也还吃肉,咽糠的也还是咽糠。
常柱儿的确是在赌气,但为谁赌气,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听说过走西口的故事,也听说口外千里寻亲的故事。衣锦还乡的,落魄丧命的,都听说过。他不管这些。有朝一日,他会堂堂正正站在她面前,让她折服于自己。他会置田买地,建起不亚于东家的府第,办一场县城一等一的婚礼,风风光光地将她娶回家,满足她所有愿望,让她因自己而在所有人面前骄傲、自豪。
然而,遇到钮大福,经过这一夜的长谈,他的心思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文淑是个啥样的女子?她怎么会和普通的女子那样,过那种寻常的锅碗瓢盆的生活!他要给她的,真的是她追求的那个样子吗?
“下一步,你准备去哪?”钮大福问常柱儿。
“我也不知道,”常柱儿如实说。
“实在不行,你跟我走吧。”钮大福说。
“当兵?”常柱儿想都没想过,鄙夷地说。他见过各色各样的部队,说白了跟土匪没什么两样。
钮大福说:“当红军。你听说红军吗?”
常柱儿说:“怎没听说过!不就是南方那些杀人如麻、共产共妻的叛乱部队吗?咱县城墙上被钉死的,不是他们一伙的吗?”
“郭承琪他们的鬼话你也信!”钮大福停了停,接着说:“说实话,过去我也信这些谣言,所以跟着国军打红军。幸亏在绵上县,在你们明月堡,赶上穆修家出事,机缘巧合,让我们几个结识了他们的人。这一年走过来,我早认定了,这是天下最好的党,天下最好的部队,是咱穷人的队伍。我们现在跟你一样穷,穷困潦倒,啥也没有,还经常被人家当野兔一样追这跑,钻山沟,饿肚子,但总有一天,我们会建立起老百姓自己的政府,让天下受苦人都过上好日子。”
见常柱儿沉默不语,钮大福再次动员道:“反正,你也没想好要去哪,就先跟我过河吧。保准用不了多久,你会喜欢上这支部队。”
就这样,常柱儿随钮大福坐船筏渡过黄河。他们昼伏夜行地向北赶路,歇脚都在老乡家。每到一处,老乡像招待自家亲戚一样,热情周到地待承他们,而钮大福也像回到自己家里,帮着做这做那,一点儿也不见外。
来到临时驻地,钮大福带常柱儿去见车健。
车健听说常柱儿曾伺候斛家,便有不少话题说。他为文君的不幸遭遇而惋惜,敬佩赵易生先生的博识和气节,称赞明文少东家少年老成、为人忠厚。他又特别提到明仁的媳妇好月,说她不愧是多才明理的女秀才。
晚上,钮大福安排常柱儿跟他那几个弟兄同室。大家离乡既久,皆有无尽牵挂在心头,难得遇到家乡人,纷纷向他打听家乡事,聊解乡愁。他们也向常柱儿介绍部队情形,说服常柱儿跟他们一起。在露着天光的破屋里,坐在铺得整齐的草铺上,闻着浓浓的劣质旱烟味,听着这些衣衫褴褛的老乡坦率而自豪的话语,常柱儿从来没有过的感动。次日清晨,他去找钮大福。见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大福叔,我跟你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