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先生的教学生涯中,当然也有尴尬之时。
大多情况,这尴尬并非来自学生或他们的爹娘,偏偏是来自文淑。这段时间,文淑时常陷入沉思中。陷入沉思的她,眼前总被一片阴翳笼罩,素日里的调皮活泼完全不见了。来到村学,她时常在办公室读些书,然而读着读着,却又停下来,望着窗外的树影出神。而紧接着,当她们独处之时,她就会拿她认定的道理,跟嫂子讨论。
“嫂子,让天下耕者有其田不对吗?”
“嫂子,难道佃户和长工不是被剥削的对象吗?”
“嫂子,这样腐败无能的政府不该被推翻吗?”
好月知道,文淑心里已有了叛逆的种子。这叛逆,是冲着她自己这样的家族来的。说不清那播种者,是博学鸿儒赵先生,是据说已经投奔红军的常住儿,或者不是某个人,而是她读过的某本书,遇到的某些事,甚至是她做过的一个梦。这种子,正像随风飘落在老墙根或老屋顶的榆钱,在新鲜的阳光、春风、雨露的沐浴滋润下发芽、生根、拔枝,迟早会撑塌根基,扎露屋顶。翻覆不可避免,只是不知道,这令人恐怖不安的结局,会在何时降临。
好月知道,文淑说的有些道理,她不能阻止她,但也不能大张旗鼓支持她、放任她。她严肃地批评她,咱家房产丰厚田地多,你岂不知是如何来的?你岂不知祖祖辈辈先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流的汗水比雨水多,他们攒下的些田产,如何就该平白无故分给别人呢?你不是嚷着打土豪分田地吗?有钱有地的就都是土豪吗?你再看你哥,他日日在田间劳动,你见他剥削谁压迫谁了?爹爹好着的时候,他哪日不是在地里苦受?你这般想法只可跟我说,否则埋在肚子里最好,更莫在爹娘跟前提起。爹爹正在病中,他若听到你这些论调,怎么受得了。
铁船渡见过常柱儿之后,文淑的心念变得更加坚定。终于,明玉和别的几个家长悄悄来找“女先生”,善意提醒她好好约束这个不知天高地厚、胡言乱语的姑娘。斛明玉说:之前唐明就是这样说的。她别的没学到,倒把这些记得滚瓜烂熟的。听她说话,能把人吓死。好月只好再三劝导文淑,要她谨言慎行,不可再逢人贩卖她那些“半生不熟”理论。
嫂嫂一再的善意,文淑终于懂了。她还读那种书,也还冥思苦想,也还和嫂子讨论,只是不再跟外人提起。渐渐地,她不止在爹娘面前,在明月堡所有人面前,言谈举止变得愈发文雅和娴静,愈发像大家普遍认为的“大家闺秀”的样子,再不像以前那般兴之所至无拘无束。这让穆修感到惊讶和欣慰,怀疑是近朱者赤,是受到好月的影响。
暑假将近,县里派来一名新教员。文教局还传下来话,说周雨轩县长亲自批示,若女先生本人愿意,还可继续留任,薪水由局里补助。书慎兴冲冲地告诉好月。好月为这消息欢欣鼓舞,然而思来想去,还是拒绝了。
那日下午,好月留恋不舍上完最后一堂课,用粉笺给每个孩子写了一段话,鼓励他们自立自强。放学了,她请书慎帮忙收拾妥东西,正准备回家,不少家长都拖着孩子跑到村学,他们情真意切地挽留“女先生”,他们训斥自家孩子,以为是孩子们调皮捣蛋,伤了女先生的心。斛明玉怀疑是明仁之意,将他从武馆请来,让当众表态支持。还有女人情愿为斛家洗衣做饭,以换取她继续教授。明仁当然不反对好月教书,家里也没人反对。她真诚地对大家说:
“这两月,我在村学教书,家务活都仰赖婆婆,爹爹又在病中,婆婆不知要操多少心。如今有了新教员,人家科班出身,学识修养远胜于我。往后我来村学,算作义工,孩子们不反感,乡亲们不责怪,已是万幸了。”
明仁和书慎一起,将好月的东西送回屋。书慎去看穆修。明仁喜不自胜地对好月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好月说,好什么好了?明仁嘻嘻笑道,今日起,俺给你当学生,你只给俺当先生就好咧,跟那些娃娃家们有啥意思。好月边收拾东西边说,娃娃们天真可爱,跟你才没意思。明仁猛地将她抱起来,跟我怎么就没意思了。好月被她抱得紧,喘不过气来,求饶道,快放开快放开,大白天的,不兴这样。明仁不依她,将她放到炕上,顺势压了上去,勾着她下巴,盯着她的眼睛说,女先生你教教俺,怎么样才有意思?
此时,已不是什么大白天了。晚霞越过西厢屋脊,照射到院中,又分出几缕,从窗户缝隙悄然进来,投射在他们激情翻滚的身上,投射在好月兴奋喘息的脸上。好月脸上流淌着比那几柱光束更灿烂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