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闲聊的人多了起来,有的在开玩笑似的掰扯谁家的老母鸡跑谁家下蛋的事,有的在商量要借谁家驴用用推磨的事,有的人提到了兴德艺术团已经两年没来过的事,还有的开始说三道四,说起了谁和谁好上了,哪个村寡妇和哪个村单身汉在一起了……
该听的不该听的沈怜都听到了,这些孩子早对这习以为常,他们的世界很单纯,大人的事他们不感兴趣,左耳听到了右耳朵就出去了,根本不会在意。反倒是有关太阳山的事他们很上心,作业忘写了,听到的事也会一字不落记在脑子里。
这时,大家都很期待的人来了。
这是个五六十岁,花白头发,爱穿中式西装的,成天嘴里叼着烟卷的人。
别人都是手拿烟杆烟袋,或者拿孙子孙女的作业纸撕成一条,从一个装去痛片的塑料瓶里捏出几缕烟丝,放在纸条上搓卷而成的。他却成天抽着商店里卖的,有过滤嘴,一段洁白一段棕色的成盒的烟。
很明显,他家有钱,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因此,他不光穿的干净像样,抽的用的也都是好货。
他一到来,周围的声音就小了很多,大家的目光也都迎了上来。
叼着卷烟的老人刚在石桌旁坐下,旁边另一个面色黝黑,敞开衣领露着同样黝黑皮肤的老头搭话了。
“崔老五,你可来了!你再给说说呗!莲花村刚建成这些小楼和亭子时,那座矿山被发现的事。”
“不,不,没啥可说的,就那么一档子破事,都说了好几遍了。”
崔老五一边推辞一边吐烟圈说。
“什么好几遍了,我怎么没听过?”
“整个莲花村上一代就你们家出过文化人,读过县志,属你们知道的多,知道的确切。咱们要是连自己祖先的事都不知道,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莲花村的人呢?”
“就是就是!”
旁边两个老头添油加醋,加上周围人不时附和,崔老五终于绷不住了,他用力吸一口最后一截烟,扔掉烟屁股,先是照例告诫周围人一声“我可没看过那什么‘县志’,我也是听我爷爷说的,不知道真假,你们就当故事听了,别真信”,然后他又把太阳山被发现之初的事又讲了一遍。
多年以后沈怜可能会庆幸自己这天提前没被张芸芝捉住拽回去,听到了崔老五嘴里说的那座矿山的故事,否则后来那些如浪潮一样席卷而来的忧伤愧疚,早把她身心分离,不给她一丝希望地将她拖入地狱了。
“听我爷爷说,晚清时期列强入侵社会动荡,民不聊生,经常有外国人来这周围考察开矿。咱们县这片儿地,其实是个产矿的宝地,早在战国秦汉时期,就有人在左近采矿炼铜,制作工具和武器。清朝时期,需要大量铜矿炼制铜钱,康熙皇帝便把咱们县直接划到顺天府里,于是县城东南那鹰山周围就正式有了名字,在它周围开始大量开采。而咱们这片当时有河,很多地方形成了一块块水洼,后来依着地形添了条路出来,建了些阁楼,亭子,莲花池,供宫里来办事的人歇脚乘凉用。后来路过这片的大臣就给这起了个名字叫莲花驿,这就是莲花村的前身。”
“清末的时候,有个洋人,不知道从哪得了消息的,说是莲花驿东北角那座立着个圆盘的山有金子有铜矿,他花了大价钱买通了官府的人,找了二十几个人,大张旗鼓地准备了一番,便开始开采。”
“我爷爷的太爷爷那时候住在离县城不远的地方,家里靠着几亩地为生,收成全靠老天,它高兴多下点雨,这一年庄稼基本上就不用犯愁,但是要是碰上它不高兴,几个月不下雨,那这一年全家老小免不了要饿肚子。好在咱们这周围都是山,所谓靠山吃山,挖草根屯树叶,饥一顿饱一顿,也能把这年挨过去。可是,那时候偏偏他第二个儿子也就是我爷爷的爷爷降生了。家里一点粮食也没有,妻子饿得骨瘦如柴,大儿子吃不饱饭就去偷邻居家的鸡蛋吃惹得大嗓门邻居整天骂骂咧咧,小儿子在他娘怀里干吮奶头却吸不出奶。我爷爷的太爷爷终于看不下去了!整天挖草根吃树叶哪里能吃饱饭呢?他一咬牙,抗上铁锹准备去挖矿做苦力,那地种了也是那样子,收成不好还要上交很大一部分,种了还不如不种。”
“那时,恰好那个洋人正在大街上敲锣打鼓,要找够二十个人,进山挖矿。很快,大街上就聚了一大群人,有的是来凑热闹,因为没见过高鼻梁黄头发的洋人,有的和我爷爷的太爷爷一样,家里揭不开锅,是来某一份工的。我爷爷的太爷爷挤过人群,看到了那个带着毡帽,穿着呢子大衣,头发卷曲的洋鬼子。那人远远地坐在人群前面,高抬着头,似乎很看不起人,身边还有几个同样和他一样面孔,荷枪实弹的男人,明显是他的手下。来报名的人非常多,好在我爷爷的太爷爷身材高大,在人群中显眼,刚凑到报名桌子前就被摁着在一张纸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并按了手印。”
“我爷爷的太爷爷没有机会,可以说根本没有资格有机会去看那纸上的内容,那是一张几乎等同于卖身契似的劳工合同。可是,即便知道了那是卖身契又能怎么样?与其种那几亩三分地还被剥削,还不如拿命搏一搏,说不定还能多换回点粮食。事实证明,我爷爷的太爷爷选对了。”
崔老五拿出自己带的水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润润干涩的喉咙。
众人很有耐心,没人会嫌崔老五讲他爷爷的太爷爷的事磨叽,反倒是很享受慢慢沉入那些未知的这一刻,反正吃完饭喂完牲口也没什么活可做。看着夜幕慢慢笼罩下来,彼此之间渐渐看不清楚面容,大家都不着急回家反而开始在周围找坐的地方。
他们很想听听后来发生的事,即便是有的人已经听过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