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之后罗文仍不放心,又往他们的旅行袋里塞了盒巴比妥酸盐,来索尔袋装消毒粉维生素片,甘油片退烧药片……一大堆东西甚至包括最近美国报纸上大肆吹嘘不补充维生素就会致癌的新奇士橙汁将那只铰合式手提旅行包已经塞得鼓鼓囊囊。
夜里九点的旧金山仍还热闹着阿福借口去教堂区的海边溜溜弯,关了店铺,一家人一起去十四大道送行。其实送别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只反复提醒淮真记得找有电话的地方打给家里阿福却足足啰嗦了一个小时还提醒罗文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嘱咐的。罗文好容易想到一个,说列车上备了枕头套床单,假如来了月事,记得将她塞在旅行箱里的红布叠起来垫在下头。罗文和淮真讲话时,阿福有点紧张,很想找西泽说点什么,但不论两人找到什么话题,每个话题刚开始就结束了内容听起来非常无聊。
云霞对他两出远门挺放心故而对爸妈的唠叨直翻白眼。她披了个黑夹克立在角落里一声不吭看起来非常酷。临到进站,淮真走过去,拉着她小声说,这个月卧室是你一个人的了。
云霞立刻瞪大眼睛,一副你说什么?我没听错把!你怎么才提醒我?
可是晚了,妹妹已经走远,拉着她男朋友的手在人群外和爸爸妈妈作别。
比起白人进站口,有色人种隔离区要热闹多了。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的非裔小伙拿着妻子和三个女儿的照片和周围旅伴讲述自己去芝加哥念书,妻子不得不担负起抚养女儿的重任拉丁裔男女在三藩市十一度的夜里穿着短短裤搂在一起亲嘴取暖亚裔人群几乎每人都扛一只被单卷,平时寡言少语,在这种时刻感情格外的充沛,感情张力远远超过其他人种,隔了老远老远仍旧在跟家人挥泪作别。
检票窗口的红头发的白人女士回来了,颇不耐烦的拉开窗户,叫人将车票递给她用打孔器打孔。队伍缓慢地动着,淮真和西泽排在进入车厢的队伍中间,两人都有点饥肠辘辘。
时间临近十一点,狭小的砖砌车站内还有最后一家小店仍开着门。淮真去买了两只巧克力酱覆盖的炸香蕉,回来时队伍停了下来,西泽似乎与红头发女人在窗口起了点争执。
淮真走过去问怎么了。
他拉着她的手走到一边,说没事。
看他脸色,很明显在她回来之前,已经跟红头发恶战过一回了。
几秒种后,红头发从门后面走出来。
她很严苛地告知他们:“uannsayingeher”
你们不能呆在同一截车厢。”
“uleiehisishehirie”
你告诉过我两遍了。
“你们必须分开,”她很严苛地告知他们,“这几天列车上有很多警察,是对白种与有色人种同乘进行搜捕的。如果是州警察,你们会收到很大一笔金额的罚款,如果是某几个站台上来的联邦警察,甚至可能会被拘捕或者收到一份法院传票。”
淮真问,“哪几个站台?”
女士撇撇嘴,“普罗蒙特雷,雷诺……我告诉过他了,我不太记得,这不归我管。当然,你们会不会被拘捕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是负责友好建议。”
她说完就要将车票打孔退回。
两人都沉默了。
红发女士一直喋喋不休的讲着,西泽脸色越来越糟糕。
淮真对女士说,“请帮我们将车厢分开。”
女士看了她一眼,将之前的两张普通车厢车票收回去。
过了会儿,又递给两人两张车票。
西泽没有接。
淮真接过来一看,发现是相邻两列车厢的车票:一张是有色人种的餐车,一张是餐车后的白人车厢。
她急忙对女士说谢谢,拉着西泽的手离开检票窗,在月台上找了个没有人的长椅坐下来。
她拆开纸袋,露出两只叉巧克力香蕉的小木棍递给他。
他看了一眼,没有讲话。
淮真说,“至少我们还在同一列列车里,是不是?”一边拿了只裹了巧克力浆的硕大的香蕉旁若无人的吃起来。
西泽垂头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泄气地笑了。
淮真说,“谢天谢地,终于不是那副臭脸。”
扶在她背后的扶手椅那只手,将她卫衣帽子整个扣在她头顶。
帽子大过头,连她脸也整个挡住。
淮真眼前一黑,只觉察到西泽隔着棉质布料,在她嘴唇上温温软软的碰了一下。
她吓了一大跳。
远处有人大喊一声:“herainsing!”
火车紧跟着从远处呜咽咆哮着进了站。
淮真趁机从他怀里脱身出去,拉下帽子抱怨,“我还在吃东西呢……”
一个拎着旅行袋的年轻白人女士从旁边经过,看见英俊年轻人在车站亲吻女友,不由多看了两眼。突然那女孩儿将帽子拉下来,露出黄种少女的面孔,白人女士脸上立刻露出极为嫌恶的表情。
西泽抬眉看着白人,紧跟着又亲了他的小姑娘一口。
淮真红着脸,伸手替他将嘴上沾的巧克力抹掉。
白人女士一脸不可理喻,又无可奈何,嗤地一声走掉了。
列车停下来,站台内裹挟着被单的亚裔人群,纷纷从椅子里起身,跟着呼啸的列车厢狂奔过去,带起一阵风。
两人坐在人群后头没有动。
西泽说,“旅行袋里有风衣吗?”
淮真想了想,“有,我记得你装了一件大衣外套。”
他说好。
车厢并不太远,车一停下,西泽立刻将所有背包提起来,拉着她的手穿过人群时,对周围拥挤过来的人群低声说,xuseee,e,exusee!
火车是从洛杉矶开来的,终点站是芝加哥。车厢里已坐了一些乘客,坐在亮着白炽灯的餐车窗户边阅览报纸。
隔离区两截列车中间有两扇门,门里嵌了一面小玻璃。两扇门中隔绝出一段中空部分,一些只乘坐一站,或者吸烟的乘客会来到这片小区域。
西泽突然盯着那片区域看了一阵。过了会儿,拉着她的手就要往那一头车厢走。刚拉开第二扇门,突然一个配枪的肥胖乘警走出来,对他起码说了五个。
西泽很快举起双手对乘警说抱歉。
火车缓缓启动,两人不得不在这里说再见。
当着乘警的面,西泽埋头亲了淮真一下,凑近她耳边轻声说,“把行李都交给我,半小时以后装作要下车,在两扇门之间等着我,好吗?”
淮真说好。
他对她笑了笑,看着她走回有色人种隔离车厢。
淮真在两扇玻璃门外,转过头,见他搭着壮硕乘警的肩膀走远了,两人不知在谈什么。
夜深了,白人车厢灯光暗了下去。餐车依旧还透亮着,但已经不供应食物。几个佩戴围裙的华裔厨子坐在靠窗的餐桌边趴着打盹,七八个吉普赛人从列车另一头走过来,推开餐车门询问有没有hpsuey或者isu,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吉普赛人大约是一家人,男女老少都有,成年人拎着行李,后面跟着一位吉普赛太太,带着一群梳辫子的小孩,一起往淮真这头走来,不知是刚上车还是要下车了。
黝黑皮肤的女士带着两个小女孩在淮真隔壁那张餐桌坐下。其中一个小女孩看起来像是病了,她妈妈从行李里掏出一大把植物给她闻。青灰色的植物气味很古怪,刚拿出来没多久,整节车厢立刻弥漫着一股柠檬混杂着土耳其烤肉店的味道。没多久,又走出来一名白人乘警,很大声的呵斥“effherain!”一边将他们赶到两列车厢中的地方。
淮真看一眼餐车里的自鸣钟,刚过去二十分钟。
等白人警察离开,她也站起身来,拉开第一玻璃门走了出去。
两节车厢中间的狭小空间里,除了几个吉普赛人,还有两个走出列车厢吸烟的拉丁裔青少年。青少年梳着奇怪的小辫子,露出一大截胳膊上黑乎乎纹身,对吉普赛人身上散发的怪异植物味道颇有些不满。
吉普赛女郎手里牵着一个,怀里抱着小女儿哄她睡觉。淮真走过去询问她女儿生了什么病,她英文不太好,比划了好一阵,最后淮真只听懂一个ire累了。
淮真告诉她,她做过中国城的护士,可以帮她看一看。
吉普赛女郎很感激的说,她们出门时,她高烧才退,她们已经坐了五天五夜的车,她累坏了。
淮真走回去,问中国厨子要了一只竹筷子和一纸杯水,走回来,打湿竹筷,给小女孩胳膊内侧刮痧。刮了两下,胳膊内侧立刻见了淤血。
吉普赛女郎瞪大眼睛。
隔几分钟,淮真便用英文问小女孩,你感觉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