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坊在镇中最繁华的西华街,姐弟两个雇了辆小牛车,加上一路小跑也是到了戌时才赶到赌坊。 赶到赌坊,却没有见到丽娘和宋父,姐弟两个面面相觑。 正当宋贵贵一筹莫展之际,忽觉身后有人拍她,回过头一看,原是一个经常照顾她胡饼生意的婶婶。 “小姑娘,赌坊那两位是你什么人呀?” 听她开门见山这么问,肯定是知道了爹娘的事情,宋贵贵赶紧道:“婶婶,方才赌坊这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爹欠了赌债被人抓到这里,我娘也跟着来了。可是赌坊这里却找不到我爹娘。” 宋贵贵眼眶红红的,硬是憋着眼泪不让流出来。 中年妇人见了于心不忍,拍了拍宋贵贵的肩头,叹气道:“方才这里闹得可凶,连衙门的人都惊动了。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我来得时候看见衙门口抬出去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女人疯疯闹闹地一路跟着向前追……” 宋重急道:“那一定是爹娘了,姐姐,怎么办,爹是不是受了什么伤?怎么被人……抬……出去?” 宋贵贵虽然一直在镇上做些生意,但是说到底对镇上的路线也不熟:“婶婶,衙门离这里远吗?可以告诉我们怎么走吗?” “哦,哦,不远,不远,往前走个百十米,拐两个弯就能到。” “谢谢婶婶。” 宋贵贵朝中年妇人鞠了个躬,拉起宋重就要向衙门口的方向跑。 “哎,等等啊。” 中年妇人拦住了他们:“你们这两个孩子,这是要做什么,那衙门口可不是好惹的地方呀。” 宋重道:“可是我爹娘都在那里,我们不能不去。” “那也不能就这样去了。” “那还能怎么样?” “多少得带点……” 中年妇人拇指和中指在一起搓了搓。 宋重还不明白,宋贵贵立刻懂了。摸了摸口袋,今日的收益正巧没来得及去下来,还带在身上。 宋贵贵朝妇人又鞠躬道谢:“谢谢大婶,我身上带着呢,时间紧迫,我们姐弟要先走了,下次您来买胡饼我不收钱。” 宋贵贵拉着弟弟一路小跑而去,妇人本是欲言又止还想说些什么,奈何两姐弟真的心急如焚,一溜烟就不见人影了。 妇人只是喃喃自语,摇头道:“赌坊有衙门照应着呢,得罪了赌坊的人,恐怕有银两也难办事了,哎,可怜的孩子。” 宋贵贵到了衙门口,没有看见爹,倒是见了丽娘蓬头散发地跪在衙门口不停地磕头,模样凄惨。 宋贵贵看惯了丽娘蛮横的样子,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低三下四,心中一软,鼻子发酸。 宋重顿时掉了眼泪:“娘,你怎么了,爹呢?” 丽娘一见是儿子来了,甭管儿子现在是不是还年少不顶事,心里面就觉得有了主心骨,到底也是女人,再横遇到大事心里也是慌的。 “阿重阿,你爹怕是要被他们打死了。” 一句话说完,丽娘又是拼命磕头,嘴里嚷嚷:“你们要抓就抓我啊,人是我伤的,凭什么抓我男人。我男人是欠了钱,也罪不至死,你们也不能草菅人命。” 宋重见她这样闹,生怕丽娘鸡蛋碰石头,讨不着便宜,忙将她拉了回来。 “娘,你先别这样,总得让我们先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一家人才好想办法救爹出来。” 丽娘破天荒地开始抹眼泪,脆弱无力道:“怕是救不成了,躲了这么多年还是躲不掉。” “娘!” 见丽娘还是顾左右而言他,一副神不守舍地样子,宋重抓住丽娘的手大声吼了吼。 儿子一向文弱知礼,从未大声喧哗过,丽娘怔了怔,回过些神来。 “你爹他身份不一般,你们可知道。” 宋贵贵点点头,心里想着弟弟恐怕不知,侧眼望去,没想到,宋重也跟着点点头。 丽娘倒并不意外:“简单的说就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你爹年轻时候的仇家寻了上来,想借此机会整死你爹。” 宋贵贵问道:“那爹究竟有没有欠赌坊的钱?” 谁知道刚问了一句,丽娘这会儿瞅清了宋贵贵就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咬牙切齿地道:“欠了,还不是为了你这个死丫头!” 宋贵贵声音抖着:“为我?” “可不是你,你爹说家里太穷了,没能给你物色到好人家,累得你十五岁了还在街头为一家生计奔波。可是他一个罪民,限定了终生不得为官从商,还能从哪发达去了,注定了一辈子穷苦命。他心里想赌笔大的,这才中了人家设计好的套。” 知道爹爹是为了她考虑才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宋贵贵心里难受得紧,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丽娘看了更烦了:“哭什么哭,跟你娘一样,就是会用这副可怜样蛊惑男人。你爹就是被你娘害了一辈子,我丽娘后半辈子守着你爹吃糠咽菜半句抱怨没有,我丽娘的儿子粗布麻衣靠着自己真本事他日考取功名,哪个不是帮衬着你爹的?倒是你,害人精!” 宋重听不下去,压抑着声音道:“娘,别这样说姐姐。现在我们该团结起来想想怎么救爹才是!” “还怎么救,就是因为当年的事情,那人铁了心想治你爹于死地,我们几个妇孺还怎么……” 说到这,丽娘突然打住了,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冲上衙门口大喊:“姓付的,老娘知道你就躲在门里面瞅老娘的惨相呢,你听得见老娘说话! 我告诉你,老夕怎么获罪的你心知肚明,当年那件事牵涉甚广,上头那位既然留了我们一家的命分明就是顾念旧情。 今日你若敢随便给我男人扣个死帽子要整死他,我丽娘别的本事没有,就街头三姑六婆认识得多,我保你不出三天,全眉山的人都知道那件事,不出一月,全京城的人也都知道。 咱们鱼死网破,看闹大了,你项上人头能不能保得住!” 丽娘喊了话,里面没人应,丽娘就接着喊,一遍一遍得喊。 喊了十来遍衙门口毫无动静,天色越来越沉,丽娘的声音愈发显得寂静无人的街市空旷。 宋重劝了劝丽娘:“娘,这样下去是个办法吗?万一把衙门的人给得罪了,判我们扰民,不是更遭了?” 丽娘想了想:“你说的对,不能给她们抓到把柄,等天亮了再喊。大白日的有冤喊冤,看谁还能给我们安什么罪名。” 丽娘双腿分叉,盘腿笃定地坐在了衙门口,不吱声了。 宋贵贵和宋重没有什么主意,心里七上八下地也跟着等了起来。 宋贵贵低着头,咬着唇,忍着啜泣。 宋重知道姐姐难过,想去安慰,丽娘一个白眼珠瞪过来,他只好不动了。 宋贵贵的心里很疼。 梁孺睡着睡着突然惊醒,冷汗涔涔,突然觉得心口很疼,看了看时辰还是夜半三更。 梁孺一向人高胆壮,莫名因着方才一场梦魇愈发觉得整个寒府暮气沉沉,很是阴森。 梦魇场景多变,诡异毫无章法。 梦里有两个幼小的男孩,一个冷目冰霜的妇人。 男孩一个习文读书,一个污衣砍柴。虽然对比鲜明,还是一派安和。 画面陡然急转。 污衣男孩小小年纪背着比自己身段高几倍的柴禾,两个手费力地举着想要做得更好一点再好一点。 一旁的冷目妇人却面目狰狞地举着四指宽的木杖向男孩身上抽去…… 男孩落了眼泪,妇人打得更狠了,嘴里骂骂咧咧说的什么听不清。 又回到了屋堂。 方才的读书男孩正在要给污衣男孩背上抹药。污衣男孩脱了衣衫等待,未料到身后的男孩突然将膏药换成粗盐一把抹了上去…… 污衣男孩疼的发抖,却来不及惨叫,因为这时候冷目妇人突然双手伸长掐向污衣男孩的脖子…… 梦境中的场景颠来倒去地在梁孺脑子里面晃,画面清晰如同身临其境一般,唯一模糊的就是人物的面容。 梁孺看不清梦里两个男孩的样子,也看不清楚那个妇人的眉目,却莫名能够感觉的到她周身散发出的寒意。 以及,刻骨铭心的怨恨。 这不是梁孺第一次做这种梦,梦里面的场景不尽相同,但毫无例外都会以妇人化作噩梦作势要杀那污衣男孩结束。 可是梁孺根本没有见过他们,更不认识他们。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跌入这样的梦境中。 而且每次从中醒来他都会觉得无比恐惧。 梁孺强迫自己停止回想,掀开被子,冲进水房。 提了一桶凉水,他将头深深地埋了进去。一直憋到肺部没有一点空气,他才猛得退出水面,空气重新富裕地填满胸腔。 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可以打消一切未知的恐惧。 梁孺感觉好多了,抬眼正望见院子里晾着的宋贵贵的手帕。 梁孺从晾绳上将手帕取下。 还没干。 嗅了嗅只有皂夹粉的味道了。 梁孺重新回到床上,将手帕平铺在自己心口。 凉凉地,却因着他的体温逐渐温热。 心口贴着宋贵贵的手帕,就如同贴着宋贵贵一般,梁孺心里好受多了。 想着宋贵贵的笑颜,梁孺有了期待,心道别想太多了,休息不好,明早上见到她就不英俊了。 回想今日小姑娘偷偷看他背脊却以为他不知道的样子,梁孺呵呵笑出了声音,方才阴郁一扫而散。 前半夜睡得不好,后半夜却安眠甜睡。 但是梁孺却想不到,次日当他美美滋滋地提着木匾兴致匆匆地在冷风中吹了一个上午都没有看见期盼的身影。 再说,昨夜丽娘他们娘三个淡定如铁地坐在了衙门口可急坏了一个人,衙役大人秦经。 自打秦经接了这个案子,将宋朝晖收了监,纳了案,就知道这是个烫手的山芋。 且不说宋朝晖原先的身份在他们这些官僚场上,秦经或多或少有些耳闻。单单这桩案子,就漏洞百出,随便细查一下就知道他秦经是收了别人钱财,有心欺负宋朝晖,屈打成招,草菅人命。 更何况,秦经刚刚上任不到三个月,根基不深,正处在各方考核审查阶段。 如今这可是顶风作案阿。 要说秦经哪里想收这个钱,接这个贿,把火苗楞是往自个身上引,还不是因为对方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得罪不起。 给秦经这个烫手山芋的人名付庆一,当今太子太傅。 要整死宋朝晖的就是付庆一。 可是他不敢明目张胆地搞,于是乎秦经就成了这可怜的箭靶子,付庆一叫他指谁,他能不敢吗? 一来不能公然违背了付庆一,二来更不能经自己的手弄死宋朝晖。当年出了那样的事情,宋朝晖还能留了性命,甭管是不是苟延残喘,也见得出上面那位是顾念了旧情。若宋朝晖一死,东窗事发,十成十自己到时候就是替罪羔羊。 付庆一才不会站出来说都是他指使的呢。 宋朝晖年轻时候再威风,现在也是上了年纪,再加上多年生活潦倒,体质早就不大如前。收押之前,因着付庆一指令,宋朝晖实实在在的挨了一顿好打,两条腿都折了。要不是见自己男人被打得惨,外面那个凶婆娘也不会就此发起疯来,拎起菜刀就砍伤他两名捕快。 倒不是丽娘有多厉害,归根到底是因为谁也没想到这娘们来狠的,说下手就下手,毫不犹豫。 丽娘一刀一个,捕快们平日从不跟女人动手,更想不到她会真动手砍衙门口的人,这才着了她的道。 依着这婆娘的性子,方才门口那一通喊,秦经毫无疑问已经铁信她能干得出来。 本想安个袭击捕快的罪名把她一并收监的,可当时围观群众颇多,那婆娘声泪俱下,又是一张巧嘴,人又生得也娇艳动人,再拉出一副拼命告血状的样子,舆论一边倒偏向丽娘。 收了一个宋朝晖已经棘手,再惹这样个疯婆娘,秦经头皮发麻,才摆摆手放了。 顿时赢得呼声一片,群体赞扬这个新来的大老爷明事理,又大肚,不跟民妇斤斤计较。 秦经当时脸上挂着笑,勉强推辞这些谬赞,其实心里那个苦阿…… 今夜里大牢里的宋朝晖不好过,衙门口丽娘娘仨不好过,大老爷秦经也不好过。 秦经苦思冥想,冥想苦思屁都没想出一个来。 别人为官都坦荡安稳,没想到自己区区大的芝麻官,上任不到三个月,就遇上个两头堵,可把秦经白头发都要急出来了。 一面差人看着牢房里面的宋朝晖,怕他一个挺不住死在这里了。 一面差人盯着外头的丽娘娘仨。 秦经觉得他这个官做的这叫个什么呀。比着上个月拜访何知府,看人家那家眷满贯,满面春光的样子,那才叫做官。 呦,秦经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什么。 何知府…… 对呀,既然不能强出头,何苦不退一步承认自己力有不殆,初出上任没经验,办不好这个案子,求点知府指教。 案子升级上报,顶多是判他个办事不力,能力不足的名目,总好过背黑锅当替罪羊。就算何知府知道他是有意甩锅给他,虽说名义上他们是上下级关系,但是一个管城,一个管乡镇,俗话说强龙拗不过地头蛇,整个眉山镇还不是他秦经最大。再说官员任命是朝堂统一规格,也轮不上一个小小知府说什么话。所以何知府日后倒也不见得能给他穿上什么小鞋。 得,成了。 秦经的川字眉头终于松开,高声喝道:“王师爷。” 王师爷早百八年就去会周公了,梦得正香,压根没听见。县老爷没说让走,他就不能走。可是县老爷也没说要干什么,他只好会周公去了。 秦经叫了半天不见人,走出来一眼看见呼呼沉睡的王师爷。这个师爷是上任大老爷那批的,他新上任后就留下继续跟着自己。虽说秦经对这个多半时间都花费在吃喝享受上的挂名师爷毫不满意,但也不好发作。毕竟,他在位时间久,人情地脉的还是比自己熟悉。还有用得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