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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送走梁斌,梁孺心如乱麻,一时记不清心绪,也拿捏不好下一步该怎么办,正自踌躇之际,看见宋贵贵正朝他走了过来,步履轻盈显得很快乐。    宋贵贵的确很快乐,每次来梁府她都能感到说不出的高兴,这是自由的味道。在梁府很自由,她可以毫无顾忌地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不用顾及丽娘的眼色,揣度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不用操心一家老小的一日三餐,照顾这个,想着那个。在梁府,她成了地地道道的十五岁姑娘,想着姑娘家的心事,怀着姑娘家的春。    梁府的每一处都有梁孺的气息,让宋贵贵觉得这里的每一样物件,哪怕只是一片落叶,一条汗巾,都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这般的宋贵贵也让梁孺眼前一亮。从前只觉得她一天到晚心事重重,年岁不大心里头压的事情倒多。偏偏又是天生心思单纯,心里头压上一桩桩的事情,却没有足够的城府,缜密的心思来应对这些。因而,梁孺时常会看见她顾自拖着腮帮,撅着小嘴,老大人般叹口气,摇个头,可爱极了。    宋贵贵跑到梁孺这,见梁斌果然走了,更是舒缓了口气。原本她在隔壁洗漱好了以后就一直在听这边的动静,方才依稀间听见大门有推响的声音,猜测梁斌是不是已经走了,这才过来看一看。    梁孺见宋贵贵一派纯真的模样,又是刚刚沐浴更衣过,整个人还笼在一层水汽之中。薄薄的水雾蒙在肌肤上,把本来就吹可谈破的皮肤变得更加透明诱人。    梁孺在书上闻‘出水芙蓉’,一直不能想象。沐浴而已,何曾能跟水中仙子扯到一块,一直道古人文雅太过夸张。今日一见宋贵贵这般清雅别致的风情,心中立刻浮现‘出水芙蓉’一词。梁孺才知,姑娘家洗浴果真美艳如此,当真与他这个糙汉子蒙头淋凉水的风景有天煞之别。    看到宋贵贵,梁孺心里的阴霾暂时烟消云散,不禁露出了笑容。梁孺本就生得气质英俊潇洒,这段时间经历颇多,又得了两位超绝的师父亲身指教,一时间文武兼攻,举手投足间更是皎如玉树临风前。    宋贵贵看梁孺那么着盯着自己,心里高兴又害羞,捂着口笑道:“你又在看什么呢。”    “看你真美。”    宋贵贵撅了下唇,又忍不住噗嗤下笑了出声:“你还真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整日夸别的姑娘美的。”    梁孺皱了皱眉头认真道:“哪有,我哪有夸过别的姑娘美的,就说过你。”    宋贵贵摸了摸脸蛋:“我哪有美了,倒了小家子气了吧。那日在淞御街,我可是真真切切见识到什么叫大美人了呢。”    这句话倒不假,当日淞御街灯会,大家小户的妙龄姑娘基本上都会出来沾沾热闹,也是堪称一场美伦盛宴,环肥燕瘦各种美人汇集一起。宋贵贵好几次偷偷地打量别人,暗暗与自己做了比较,每次都要自惭形秽一番。    别人的眉毛怎么能这样细弯如柳叶,别人的腰身怎么能这般纤细如杨柳,最重要,别人的那两处女人家的骄傲就如此有轮有廓,别说是男子,就是她自己看着都眼馋。    “淞御街有什么大美人吗?”  “有好多呢,多得数不胜数。”  “是吗?没注意。”  “你真会说话。”    “我真没注意。”梁孺说的是老实话,淞御街纵然有千有万的美人,他当日也只当是选择性盲瞎,真的一个都没有印象。    “那你是不是后悔了?错过那么多美人?”    宋贵贵调皮起来,逗起了梁孺,可知她这个样子让梁孺根本把持不住。梁孺一把将宋贵贵向怀里拉了拉,恨不得一口把她吃掉。宋贵贵猛得一惊,忍不住‘啊’了一声。    梁孺又将宋贵贵放开。他手一松,宋贵贵却感到一股莫大的失望,甚至于鼻子都酸酸的,这是在逗她呢。    算了吧,再甜再好,还是留着吧,留到什么时候呢,留到最后还是不是自己的了呢。梁孺揉了揉眉心,赶走些烦心的情绪。    宋贵贵看他很劳累的样子,立刻道:“你的洗澡热水我也给你烧好了,你快去洗洗,解解乏吧,会舒服些。”    “我的洗澡水?”梁孺兀自有些反应迟钝。    “怎么了?”宋贵贵没有明白他哪里存在疑问。    “哦。”梁孺顾自笑了,心中流过一股暖意。    有多长时间没有烧过热水好好地洗浴一番了。自从搬到这里一个人住,愈发地家不成家,他一个大男人经常懒得操持这些事情。多时都是井里头打两桶冷水,也不去净房,有时候就在院子里冲洗。    但在来眉山镇之前,在原先的梁府的时候他的衣食住行也是有下人一手操持好的。所以刚开始淋冷水澡的时候也是冻得浑身难受,可后来也就一日日地习惯了。    面对着空空的院子,他实在提不起精神,好好地烧柴煮水沐浴。他也从不去花街柳巷去寻乐子,也不用刻意打扮,就这么着能洗干净就行了。    这会儿想不到有人给他烧洗澡水了,还是宋贵贵为他烧的。    全身浸泡在热气腾腾的木桶中,梁孺真的整个人都放松了,多日的疲累瞬间烟消云散。    这些日子他都休息得很晚,因为他在打一个簪花,就是那日在淞御街河里头捡到的那枚夜明珠,宋贵贵欣喜的样子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想,凭借他的手艺,若是打造出簪花给宋贵贵日夜佩戴,宋贵贵那么美,才是衬得上那夜间明珠的光芒。    除此之外,他还在拼命地接单赶活计。他雕玉做簪的天赋异禀,手艺过人,做好的成品多半能卖出个不俗的价钱。梁府之争后,他没有分到什么家产,除了空空的名分与身无分文所差无几。    现在他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宋贵贵想。他得在他离开之前,给宋贵贵赚足了钱,保她两年衣食无忧。    如今看来,他需要赚更多的钱,因为离开的时间更长了。    更衣沐浴之后,梁孺感觉精神好了许多,乏意也没有了,心情也畅快了些。回到屋内见宋贵贵已经将胡饼摊什么的全拖回家里了,忙得细汗连连。    梁孺一拍自己脑门,方才梁斌来一番搅和得他心烦意乱,一时间竟是忘记了这件事,现在倒累得宋贵贵亲自去做这些重活。    宋贵贵见梁孺又来抢她手中的活计无奈笑道:“你也不能什么也不让我做了呀。”    “让你做,让你做,就是别做这些重活。”    宋贵贵看了看手中白花花的花生米,哑然失笑:“剥花生也叫重活?”    梁孺将她手里头残留的花生壳弹去,捧在手心里吹了吹:“剥花生当然不能做,你看你手指头都剥红了。”    “剥花生当然会手指头红。”  “所以不能做。”  “那我和面。”  “力气活我来做。”  “那我捣枣泥。”  “放那边,晚上我给你准备好。”    宋贵贵叹了口气:“所以你还是什么也没让我干。”    梁孺给宋贵贵擦了擦额间细汗:“那么重的饼车,你就那样搬进院子里了,还说没做什么。以后这么重的活再也不许做了。”    “这叫什么重活,我以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也天天做这个,做完这些还要回家操持家中家务的,不也没事。”    宋贵贵这样一说,梁孺的心就被扎疼了下。虽说在梁家过得也不尽如人意,可梁孺自记事起宋贵贵做过的这些事情他倒一样也没有做过。这样细想来,他真是从来没有为生计发过愁。可怜宋贵贵这样一个娇人,小小年纪走街串巷,饱受风吹雨打。    “反正以后不能做这些事情了。”  “可……”  “再做,我的心室病就要犯了。”    梁孺的声音变得很温柔,他说话一向气势如虹,宋贵贵很少听见他这般音色,一时间沉醉其中。    “你去看书吧,好不好?你不是说今日跟着黎先生学的医经好些不懂吗?乘现在的机会,没有旁的事务妨碍你,好好温习一遍才对得起黎先生对不对?”    梁孺正说到宋贵贵的痛处,她想了想,点点头同意了。不仅是因为学医是她的梦想,更重要是白日里黎先生丝毫不嫌弃她基础差,反倒是对她循循善诱,她不想让黎先生失望,也想给自己争口气。    “那你呢?”    “我忙完这些事情,”梁孺指了指胡饼摊子:“大约一个时辰,就来陪你,我也有课业需要温习。”    宋贵贵听到他还会来陪她一起习书,欣喜若狂,使劲地点点头。    收拾食材对于宋贵贵那双剥葱般的玉手可要做上个半天,可对于梁孺简直是小事一桩。虽然先前没有做过这些灶堂杂事,可他就是学什么都快,一双大手干起细活来照样有模有样。    半大盆的花生米,半大盆的去皮红枣,另外还有芝麻,红豆什么的,一样样地替宋贵贵磨成粉,又分别装好,整个灶房收拾得体体面面。他做完这些只用了半个时辰,看着桌面上各种食材有序摆放,梁孺心里估计宋贵贵应该会满意了便关门而出。    时间有限,要做的事情却不少,他得各个击破。接着,梁孺进了他平时里做雕刻活计的一间静室。这里面摆放有全部做首饰物品的工具,平时他就是在这里忙活一切的。    前几天接了好几笔单,眼见就要交货了,可耽误不得。梁孺凝神聚气,开始在一块玉石上仔细地打磨着。这磨玉可是硬本领,细功夫,一个不留神就前功尽弃,必须凝聚十二分的注意力才行。    往日里他经常在这间房子一呆就是好几个时辰,看着是个不用力气的巧功,可通常一个姿势拿捏久了,等他再站起身子的时候,也会倍感腰酸背痛。    梁孺的房里静悄悄的,宋贵贵的房里也静悄悄的,两个人却不知道就在这梁家大院门外却不似那么平静。    梁斌还没走,他在等一个人。    等了约摸小半炷香的功夫,等得他有点焦躁了,才终于看见前面晃晃悠悠来了一个人。显然又是刚刚才寻了乐子回来,肯定又是没有把持住酒量,这走路都发颤。    来人不是让旁人,正是那王师爷。    梁斌见了他非常恭敬地行礼。王师爷么,衙门口的人,又是老资格,连新来的大人都要依仗他在这眉山镇的人脉圈子,他梁斌怎敢得罪这样的人物。    可偏偏梁孺就不知天高地厚地把这样巴结都巴结不来的大人物给得罪个彻彻底底。回想上次,为了救一个小丫头,受梁孺圈套,王师爷差点没被坑死。好在他王某人这些年树立的关系不是白处的,又加上梁孺那个傻小子,竟是不知道抓住仇人就该一招致命,还给他一条生路,简直愚昧至极。    他王某人在官场几十年,什么风雨没有经历过,未料到差点死在一个混头小子手上。是他梁孺傻,放过了自己,可自己岂能咽下去这口窝囊气。这次老天开眼,得他遇见了梁斌,才瞅见了这个大好机会。    “怎么样?得手了没有?”王师爷打了一个酒嗝,眯着眼睛问。    梁斌恭恭敬敬地道:“大人放心,东西已经到手了。”    梁斌递过去两份状布道:“一个是我们仿造的天军状,一个是我乘机给他按上手印的刹武军状子,就是手印有点糊,您老看看能不能用?”    王师爷打开两份状子,只见其中一份手印清晰,正是梁孺按下的天军状。另一份竟是梁斌刚才给梁孺擦手止血时候用的绢帕,未想竟是刹武军从军的确认状函。    状子上写得清清楚楚:梁孺,梁岗村梁府梁无忌嫡幼子,年十八,于辛德年间十月十五誓从大景帝国刹武军,役期二十年,预入伍年月于辛寅年一月初七。刹武军将赤胆忠心,生死衷于大景帝国,特此生死状起誓。若役间战死沙场,由朝廷补给身后俸禄,安家抚妻,然则家中上小不得以身死之事敌对禅堂……    状子尾端有梁斌给梁孺按上的血手印,只是有些浑,不过轮廓掌纹还是清晰的。    王师爷看罢歪嘴一笑,将状布折入怀中:“可用。”    梁斌本自紧张王师爷给的最后答复,生怕刚才匆忙之中按的手印有浑浊不能用,听到王师爷这样说,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王师爷又厉言厉色道:“今日之事,罪责追求起来是要丢脑袋的,你当知道其中厉害。”    梁孺立刻低了头,连连道:“小人知道,从此之后,此事就烂在小人肚子里。”    王师爷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扬起眉毛道:“若日后东窗事发……”    梁斌立刻会意:“若日后东窗事发,此事全为梁斌一人的主意,梁斌从未识得大人,也从未见过大人。”    王师爷哈哈大笑,拍了拍梁斌脑袋赞道:“孺子可教也,你比你那弟弟可识时务不少啊。”    “大人谬赞,梁斌愧不敢当。”    “不过,”王师爷眯着眼睛盯着梁斌,声音阴沉:“刹武军是在沙场冲锋陷阵的人肉兵器,除了自幼受过特殊训练的敢死杀手,像你弟弟那样的公子哥去了可是有去无回的。”    梁斌心中寒了寒,然而只是一闪而过,复又重新等着王师爷继续说话。    王师爷直起身子:“看样子,你是铁了心让他死在外面了。”    梁斌抖了抖身子,不知道如何答话才比较妥当。    王师爷摇了摇手中蒲扇,却已经转身而走,只是声音悠悠传来:“你想让他死,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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