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虽好男风,但他与贾宝玉不同,他年纪大些,又常在外行走应酬,见过纷杂世情人事,知道事情轻重缓急,更知道有些人就不是他可以肖想的。 因此在发怔片刻之后,贾琏随即收拢心神,含笑迎了上去。 “不知侯爷驾临,我等有失远迎了,还望侯爷宽宥。您看这船——要不然,我此刻命人将船泊开,请侯爷的船先靠岸吧。” 林涧的目光一直落在贾府的船上,他早就看见贾琏了,自然将贾琏看见他时的发愣眼神瞧在眼底。 说实话,林涧虽然讨厌贾宝玉直勾勾看他的眼神,但显然贾琏看他的眼神更令人厌恶。 跟贾琏赤/裸/裸的目光比起来,贾宝玉的目光显然就含蓄内敛多了。贾琏固然生得好,眼睛顾盼神飞间更有一股似醉非醉的天然风流情态,可他看林涧那一瞬间还未来得及掩饰的直白眼神,就好像是要把他的衣裳立刻扒光了似的。 面对贾琏的热情问候,林涧十分冷淡。 他淡声说:“不必了。你们只管准备就好,我可以等。” 林涧说他可以等,可贾琏怎么敢让林涧久等? 他连忙回转船上,示意家人仆役加快速度收拾,务必要在一刻钟之后开船起行。 尤其是一直负手站在码头上的林涧给了贾琏很大的压力。原本林涧在人群中长身玉立的模样十分惹眼,贾琏恨不得多看几眼,可如今忙着开船,竟是连一眼也看不上了。 过了一会儿,贾府的四艘船只终于离岸起行,启动的那一瞬间,船舱里的人差点因为起行时突如其来的冲力撞到船板上去,这也都是因为贾琏的仓促起行,不然的话,凭借贾府这几艘精巧坚固的船只,离岸起行也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动静。 大周幅员辽阔,除北边西边与邻国接壤外,东面南面皆与大海相连。 岭南及皖南的驻军多要出海作战,因此,至承圣帝继位后,大周的造船业就在承圣帝的扶持下欣欣向荣的发展起来了。 经过三十年的积累,大周现在的造船业,尤其是东面南面靠水的地方,造船业是非常发达的。特别是在江南水系纵横之处,船只更是华美精巧稳定坚固,像贾府这样的人家,府里出行所用船只自然更好。 贾母这次为林黛玉去扬州预备了四艘船只,两艘大的分别给了贾琏和林黛玉及他们身边服侍的人,另两艘小一些的便给了跟着去的家人仆役。 紫鹃是贾母给林黛玉的丫鬟,自林黛玉进府便一直随侍在林黛玉身边。此时的她正站在林黛玉身边,船只起行的巨大冲力差点就将紫鹃踉跄着撞到了林黛玉的身上,还好紫鹃及时扶住船板稳住了身形。 “姑娘有没有事?” 紫鹃第一时间就去查看林黛玉的情况,生怕林黛玉磕了碰了。 伏天太热了,林黛玉的身子本来就比较弱,这些时正有些苦夏,每天都要用些解暑的汤药。林如海的离世对林黛玉也是一个打击,林黛玉每每想起自己前阵子因为身子不争气病了而不能前往扬州见林如海最后一面时,她就默默垂泪,哭得肝肠寸断不能自禁。 前几日林黛玉怕贾母担忧,在府里不敢哭得太多,今日动身后,到了这船舱内歇下,身边只剩下紫鹃一个人的时候,林黛玉不用顾忌良多,便倚在窗前坐着,泪眼朦胧双目泪千行。 紫鹃真怕林黛玉哭得太多对身体不好,可她又不敢多劝,也是怕林黛玉憋着不哭闷在心里对身体更不好。 紫鹃检查过见林黛玉无事,又见小几上的还未动过的药碗因为方才的动静洒了不少药汁出来,她便忙拿了帕子过来收拾。紫鹃想,林黛玉只顾饮泣而无心喝药,长此以往可不是什么好事。 紫鹃有心分散林黛玉的注意力,在清理过药汁后,紫鹃一抬眼,正好从船舱窗格那挑起的竹帘望出去,透过雨过天青色的窗纱,紫鹃一眼就看见了码头上的林涧。 “姑娘,您瞧,那不是林家小侯爷么?怎么林小侯爷今日会到码头上来呢?莫非,小侯爷是来送姑娘的?” 紫鹃没有出去过,不晓得外头是什么状况,一见他们船都走了林涧还在码头上负手站着,紫鹃便决定出去打听打听,她想着,不论打听回来的消息是什么,多少也可分散一下林黛玉的心思。 林黛玉愣了愣,她觉得林涧才同她见过一次,真的没太可能来送她的。 她连眼泪都没顾得上擦,带着满面泪痕就隔着窗纱往岸上看,果然就看见一个青色的身影负手站在码头边。林涧的目光穿过悠悠流水望向她这边,明明隔得有些远了,明明隔着窗纱不可能看得真切,林黛玉却总觉得林涧能看见她似的。 林黛玉匆匆移开视线,还顺手扯下了竹帘,林涧的眼睛太明亮了,他的目光仿佛能看进她的心里。 紫鹃很快打听了消息回来,一进来就看见窗格上的竹帘被放下来了,而林黛玉则背对着窗格拿着帕子轻轻拭泪,紫鹃忽觉得她家姑娘这样子着实可怜又可爱。 “姑娘,林家小侯爷原来是奉旨去扬州查案子的。要查的那桩案子便是林大人未查完的那桩事。” 紫鹃听说林涧不是来送林黛玉的,心中不免失望,后又听说林涧要去扬州查案,心里又不知怎么有点高兴,她就在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家姑娘的关系,这位小侯爷才会去扬州接手林大人未办完的案子。 不过,紫鹃也只敢自己想一想,万不敢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同林黛玉讲。 林黛玉闻言眉间微蹙,她并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默默端起药碗将碗中残药饮尽,她以为,她跟那位林家堂兄仅仅只是同路而已。 从都中至扬州,一路水上风光极好,但天天看日日品,除了青山绿水还是青山绿水,渐渐的也就没什么吸引力了。 天气太热了,众人都只想待在船舱里歇着,偏偏林涧不如此。 他早已换回一身劲装,日日都翘着脚坐在船头看天看云看水。众人以为他是图新鲜,估摸着过两日就晒得受不了了,结果林涧一点反应都没有,天天在船头晒,也没见他皱眉头,更没见他晒黑哪怕一丁点儿。 林涧是看天看云看水,但他看的最多的,还是林黛玉的船。 从都中起行后,因为目的地相同,又加上他想要沿途看护林黛玉的私心,这一路上,他的官船总是亦步亦趋的跟着贾府的船。 只是好几次林涧都看见贾琏心事重重的盯着他们这边看,林涧也知道自己这样跟着容易惹人疑惑,何况官船比贾府的船吃水浅,本身就可以更快一些,所以有时候,林涧也会让官船走到贾府的船前头去,或者偶尔落后一日的路程,反正他的船快,只要不是落下太远,总能赶回来。 自从启程后,林涧就没见过林黛玉出船舱。他想,林黛玉这样每日闷在船舱里也不是个事,所以,他有时候也会在贾府的船停靠岸边休整的时候故意离贾府的船远远的,不让自己这边的人接近,那头都是贾府自己的人,林黛玉也能从船舱里出来透透气,哪怕只能戴着帷帽出来也是好的。 就这么走走停停大半个月,林涧将扬州盐课亏空案的卷宗也看了大半了,他也跟着发现了一个问题——林黛玉坐的那艘船上灯火总是亮至后半夜才熄,有时灯火彻夜不灭,他总能从那窗纱上看见林黛玉夜不能寐的身影独坐舱中。 林涧耳力好,偶然听见贾府船上仆妇议论,说林黛玉为了林如海的事情总是在哭,精神不好以至于睡眠也不好。 林涧想,难怪他偶尔惊鸿一瞥,会看见偶然挑起的窗纱后露出林黛玉那苍白憔悴的面容。 要照这么伤心下去,还没到扬州,林黛玉就该病倒了。 林涧趁着官船靠岸,跑到岸边竹林里去摘了几片竹叶洗净,入夜后,众人便看见林涧坐在船头,将竹叶放在唇边吹曲子。 夏天的夜蛙鸣声声,蝉鸣阵阵,湖边的水色映衬月色却是一派静谧安逸,林涧用竹叶吹出的曲子悠扬动听,穿过如水般的夜色落在每个人的耳边,勾起众人心中久藏的温柔与宁静,一时众人都安静无话,唯有曲声在水面上飘荡出很远很远。 小时候他不肯安静睡觉,乔氏就会吹这个曲子给他听哄他安睡。 这曲子虽不能解人忧愁,但借得一时静心还是可以的。 林涧坐在船头吹了一个多时辰,见林黛玉船上亮了一天一夜的灯火灭了,他才慢慢停下来。 ——但愿,这首竹叶吹出的曲子能让那个美丽的姑娘无忧安眠。 一个月后,朝廷官船与贾府的船在同天到达扬州——这当然也是林涧费尽心思计算好了的。 上岸的时候,林涧只瞧了林黛玉一眼,她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神态,身边又有丫鬟婆子嬷嬷众人簇拥着上了软轿,林涧瞧不出什么,也只得收回视线不看了。 一边是朝廷钦差,一边是贾府琏二爷,两边都是得罪不得的人物,扬州知府无法取舍,最终决定两边都当做贵客接待,并将两拨人马都安排在城中总商提供的宅子里住着。 不过,林涧对这样的住宿安排并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