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先生说说话。”
“嗯。”
“我第一次到无名山,是跟在流月宗主身后。宗主牵着我的手,告诉我到山里别乱跑。她知道我性子野,怕我冒犯到先生。但我真正到了山里,还是很兴奋。
无名山和月溪宗不一样。月溪宗的人好多,大家都怀揣着各样的心思。但无名山只有先生,那里的万物,似乎在和先生想着同样的事。这样说好像很怪,可这也许就是所谓的……万物与我齐一吧。
我在那里感到很自由,那是我一生都不再有的自由。”
沈流月走了,也带走了沈欢所有的任性潇洒。从此他只能是外人眼中的沈宗主,偌大一个宗门,事事都要等着他做决定。再没人能牵他的手,走过一条陌生的路。
“我现在明白,流月宗主临终时为何要对我说那样的话。”
沈流月曾告诉沈欢——之后的路要你自己走了。月溪宗,也一并交给你。
让它更加繁荣,或者由着它衰落,怎样都好。
沈欢也想把同样的话留给沈穆梁。
“我推穆梁上位时,所有人都在反对我。宗门明明有更合适的人选,郁卓季实等堂主,比穆梁的天资高,对宗门的各种事务又了解,偏偏我让穆梁继承宗主之位。他们觉得我老糊涂了,推了一个废物。
但我知道,穆梁会做得很好。今后月溪宗如果衰落下去,也与他无关。”
沈欢同样懂得盛极必衰的道理。力挽狂澜之事,并非所有人都能办到。
他只想选个心地赤诚之人,他不想有心者将月溪宗视为自己攫取私利的工具。
而他也深信,沈穆梁能做得很好。
沈欢说到这里,咳嗽不止。方渡怕他呛到自己,将他的上身扶起,又熟练地拿了一块干净的手帕给他。
沈欢用手帕盖住嘴,喘了一会儿,才止住了咳嗽。
他想靠坐片刻,方渡便在他身后垫了几个软枕。他坐着,眼神中充满老者才有的慈蔼安详。
他望着容颜不改的方渡和石万,轻叹一声。
“长生如此难得,哪怕修炼的功夫再深,没有机缘,就是没有。”
“沈欢,我曾经让沈流月选择,现在我也可以给你同样的选择,”方渡认真凝视着沈欢苍老的面容,“我能为你延续生命。”
“但这是有代价的,对么。”
不需要方渡说下半句,沈欢就明白。
方渡点了点头。
沈欢展颜一笑,他笃定,有带着一点得意的语气,对方渡说——
“当年我没有偷听到这一段,但我猜,流月宗主必然没有选择延续生命。
她不选,那么,我也不选。”
沈欢总是听沈流月的话。
他做出的选择,和当年的沈流月一样。
他们都知道自己付不起代价。
沈欢坐一会儿就乏了,方渡帮他重新躺回床上。
石万也来到床边。他知道自己说话不好听,所以刚才一直保持沉默。
现在他看着虚弱老迈的沈欢,问他,有没有要见的人,要不要把沈穆梁叫过来。
沈欢摇头。
“他的孩子要降生了,让他守在那里吧。我一个老家伙,就不给他添麻烦了。我就想……睡一小会。”
沈欢的眼皮越来越沉,最后能看到方渡和石万在他身边,他也不觉得孤单。
“沈欢……”
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忽而响起,沈欢再次睁开眼睛,发现他站在长长的山路下面。
从他这里上数十几个台阶,一道窈窕的身影撑伞回头,浅笑着对他招手。
“流月宗主……”
沈欢跑了起来,他看见自己的手又变得很小,他成了孩童时的模样。
他被沈流月牵着手,一步一步走上山路。
婴儿的啼哭声骤然在身后响起,沈欢被吓了一跳,想回头的时候,沈流月却把手轻轻放在他的后脑勺,阻止了他。
“沈欢,莫回头,要向前走。”
沈欢明白过来,笑了笑。和沈流月一起,走进了蒙蒙细雨中。
满身急汗的沈穆梁跑过来时,看到的就是沈欢安详的面容。
他跪在床前,眼中蓄满泪水。大喜大丧的日子。他的孩子出生了,他的师父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