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字里头的立意太过于惹眼,易衔辞接过佣人沏来的新茶落座身旁的椅上,神色淡淡的开口:“再题。”
周婉凝不解,一扫方才的骄矜:“为何?洵之这幅字任谁看都挑不出错处。”
“你说。”易衔辞悠悠的搁下茶盏后,抬手指了指自己儿子的方向。
易洵之还等着父亲夸他的字,春联都是讲究彩头,这副彩头足够好了,好到他自认为无可挑剔了,一时间也犯难。
堂内无声,易洵之双手抱拳躬身。
“岁安,你怎么看?”
舒岁安原本就座在角落,一直刻意把自己置身事外,她舔了舔唇绞着手,半晌:“岁安不善笔墨,只能粗笨的表达自己的拙见。字的意头本身很好,若是出自他人口中更好。”
意思浅显,自夸是自满,但若是出自他人口中那便不是自显,有时候太过于自满张扬不是一件好事,特别是易衔辞这等身份的人,更是要藏拙。
易衔辞晓得她随了舒父,闲暇时喜欢弄墨绘画,说得上是肖其父三分,不善是自谦了,比不上名家,在社交圈子里也是可以充充场面的。
“懂了吗。”易衔辞招手让舒岁安上前来,与易洵之并排站立。
易洵之这才想起其中关跷,转头认真打量身旁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小姑娘。
他还真的小看了这个便宜妹妹了,原以为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像其他贵女那般只会撒撒娇,扮扮娇柔。
“父亲,洵之知晓了。”
话落,他重新回到桌案前提笔重写一副,只是此次落笔他没有一开始般只想着用华丽的辞藻堆积,从容的写下一幅与寻常人家一样,讲究好意头,平淡的对联。
周婉凝没有说其他,只是娇媚的轻哼了一声,端起易洵之重写的对联,好是好,只是没有第一幅意头这么好。
但还是遣了管家,叫人快些在外头挂上,不然误了吉时。
易衔辞难得笑了笑,转头看向了舒岁安。
“岁安,你也写一个?”
情天唇角牵起淡淡笑意:“叔叔,既然洵之哥哥已经写好,就不必我献丑了。”
易衔辞拿过剩下的那一方烫着金纹的正方红纸,另取了一支上好的紫檀狼毫递给舒岁安。
女孩不好推脱,接过了狼毫笔蘸墨,微微俯下身子,握笔姿势标准,落笔运腕力度自如,思索了片刻,缓缓写下一个字后,把笔搁在笔架上。
就简简单单一个“福”字。
她对易家暂时生不出什么情,写不出对易家什么华丽的寄寓,千言万语归为一个“福”。
其余人没有见过她那一手隽秀端凝的楷书,易衔辞却看过,当时舒父还在世时,私下闲聊总会夸赞女儿可以耐下性子陪他习字。
如今看来,所述不假。
这个福字笔劲秀美飘逸,在烫着金纹的正方红纸上落笔的位置大小皆宜。
易衔辞甚是满意,遣人把这个福字镶起来挂在书房。
周婉凝脸都气成一阵红一阵白,舒岁安见状忙不迭的欠身:“叔叔,岁安的字能入您的眼是三生有幸了,现如今外头的对联是洵之哥哥亲题,内宅置有这幅字,若是能给易家添福添彩,内外同贺,一荣俱荣,想必岁安也算是不辜负您的期望。”
一番话下来,滴水不漏,全了周婉凝脸面,保了自己在易家的生存方寸。
晨钟敲响,到了零点,外头适时烧起鞭炮,周婉凝忙着安排下人们去筹备年饭,她才稍稍松了口气,易洵之看了她一眼,偷偷轻笑了一声。
还真是个鬼机灵。
佣人们把提前烧好的烤乳猪放在前厅院子放着,易衔辞周婉凝两人一同切下一块猪肉,配上其他菜食合着亲尝了一口,而后命管家给院里头其他人分食杀猪饭。
杀猪饭不仅仅只有肉,还有其他的菜肴,满满一桌菜肴,是本地特色。
院里头的佣人们忙活了一整天,就等着这么一顿,这是主家的恩赏,在西南,有头有脸的主家都会设分食杀猪饭,意为共同庆祝新春。
周婉凝与易洵之是淮安人,吃不惯,堂里头另设了南方的酒席,此刻四人落座在席上,易衔辞今夜开心,还特地命人备了一壶好酒,小酌一杯。
身旁的易洵之给周婉凝夹了一块剔好骨刺鲜嫩的鱼肉,周婉凝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舒岁安看着面前温馨的一家三口,捻起汤勺,喂了一口芝麻汤圆,馅从白皮流出,她想起了父亲。
往年这个时候在舒家,父亲在守岁的时候会给自己包汤圆,但自己喜欢的是花生口味,故而父亲一直迁就自己。
其实,父亲自己喜欢的是芝麻口味。
面前的汤圆她一颗不剩的入口,她替父亲亲尝了他喜欢的东西。
席面上,易洵之见舒岁安一直默不作声的自顾自用餐,敬酒时她随恭敬,礼仪也做得十足十,但是他看得出,女孩眼里的落寞。
饭席散的时候,他命管家给她备了花生糊,是她喜欢的,为此他专门问了平日接触过舒岁安伺候的人。
新春总是闹腾腾的,外头的烟火烧个没停,舒岁安也知道这股子年味没到正月十五是停不下来的。
人虽睡下了,但烟花轰鸣声不断,稍稍有了睡意又被赶跑了。
她披了件毛绒斗篷,窗子开了一条缝,冷风钻入她抖了抖,靠在贵妃椅上仰头看着夜空如昼的绚丽。
笃笃笃......
夜已深,她原以为是风太大,起身去把门掩实时,看见来人,她惊讶的开了门。
“请问有什么事吗?”
易洵之单手拎起食盒挡在她面前:“见你今晚饭食用得不甚好,屋里头小厨房做了甜食,给你送一份。”
舒岁安侧过身子,让他进门了,毕竟外头太冷了,干晾着易洵之也不好。
易洵之把食盒搁在茶几上,她房内布置普通简单,因着夜起,只留一盏明黄的暗灯,避免刺目伤眼。
“谢谢你了。”舒岁安掀开食盒,是拿汤盅装的花生糊还有一盘酪乳酥。
“今夜谢谢你解围。”
易洵之手指不经意间敲着桌案,屋里的灯光太暗,舒岁安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听得出少年的音调,不是为难之意。
“小事,同一屋檐下日后还需你多多关照。”
舒岁安把桌案上的杯盏放起,一套行云流水的煮茶功夫,沏好了一壶。
易洵之挑了挑眉接过女孩递来的茶盏,饮了一口,身子也暖了些许:“你也知道我母亲平生都被捧着,平日里为难你,还请你不要与她一般见识,她娇养惯了,一时间拗不过来。她不是气你记在易家名下,她只是....只是......”
此番话,易洵之说出口自己也不信,更别提舒岁安了。
舒岁安拿着汤勺的手顿了顿,浅笑的松了口气:“婉姨这样我也理解,也不会放心上的。”
她想起什么似的,拢了下斗篷起身,从柜上取下前几日叶君尧特地送来的酥饼,作为回礼。
易洵之常在淮安,没有吃过西南的特色,故此也不推搡收下了。
有来有回,本就是人情往来。
话到这里,目的也达到了,两人也没有相熟到可以促膝长谈。
易洵之起身让舒岁安别送,好好用餐食,食盒就让外头的佣人得空时拿回。
餐食是好的,心意也是好的,只是那番话听完后食欲全无。
“哎,罢了罢了......”
舒岁安舀起放下几次后,终是把东西放回食盒里,置在了门口,明日便会有人来收。
她把窗沿拉下,掩了帘子。
黑暗里,枕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亮起。
院里头,有佣人提着灯笼来报,说有贵客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