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听了,松了口气,抿嘴一笑,忽然又叹了口气道:“主子,我可斗胆说句心里话,主子其实还是个心善的,林姑娘她们以前虽是小姐的身份,如今到了这园子,身份有了变化,心里一时难以适应也是有的。主子这般包容,她们日后定会感恩的。” 弘昼此刻听她这么一说,心头一暖,越发觉得这鸳鸯知冷知热,很是会察言观色、体贴侍奉,便笑着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两人一边走着,一边说着些园子里的事儿,气氛倒也平和。
正走着呢,西边正道上一个小丫鬟瞧见了二人,急忙小步跑过来,“扑通” 一声就跪了,气喘吁吁地说道:“主子在这里呢,奴婢们自缀锦楼、顾恩殿都跑了一圈了。” 弘昼奇道:“什么事?” 那小丫鬟回道:“是西边角门上来了个官儿,说要求见主子。还说…… 哦,说去王府寻不着王爷,才到这里来,问他是什么事体,却说事关机密,定要亲见王爷密陈,若王爷不得空,隔日再来,郑公公却说他是什么三品顶戴官儿,也不好一味怠慢了,才寻主子来回一声,问要不要见见他,只不知道主子这会在哪里,几个小丫鬟去缀锦楼、顾恩殿都好找,可巧我在这里遇见了。” 弘昼沉吟道:“他说他是什么人?” 那小丫鬟回道:“他说是王爷门下奴才,叫什么什么勒克什。” 弘昼低头一番沉思,道:“既如此,便是你去回,叫人领着他,绕道顾恩殿且远了,就去西边嘉萌堂边上的小厢房里,先候着,我随后去见他。”
鸳鸯见他要见人,觉得身边伺候人少了不成体统,便对那丫鬟道:“你莫忙,回头找几个小姊妹,去顾恩殿里,把玉钏儿和蕊官都寻来,叫她们都来嘉萌堂里伺候主子,还有金钏儿这会子怕也出了怡红院了,叫人去寻来一并去嘉萌堂。” 那小丫鬟应了一声,自去了。弘昼自是赞她心细,想了想,也不愿自降身份先去嘉萌堂里候自己门人,依旧和鸳鸯两个一路且行且住,慢悠悠地欣赏着园景,说着些闲话,过了几盅茶的功夫,才踱步到了嘉萌堂外头。这一磨蹭,果然连玉钏儿、蕊官都带着几个小丫鬟赶了过来。
这嘉萌堂本是昔年荣府西边一处供人休息的厅堂,地方不大,是个小小四方的园子,清净优雅,别的倒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屋檐采用了飞雕走鹤嘴之形,后头还栽着些松柏,取意 “松鹤长春”,很有些意趣。后来宁荣修建大观园时,连同西边花园一起归总,这院子便也纳入园中了。只是它格调略显老成,园中姑娘们都不爱住,就这么空关着了,不过好在有一间小小的厅堂,用来见客倒是挺妥当的。
弘昼刚走进嘉萌堂,那勒克什已在里头候着了,见弘昼进来,赶忙直直跪了磕头,只是问安,见弘昼身后有随行的丫鬟姑娘,也不敢抬眼瞧。鸳鸯等人见他们主仆要说话儿了,便给二人献了茶,然后都退到后厅那 “鹤胫一枝香” 的屏风后头去了。
弘昼也没心思喝茶,只笑着对勒克什说道:“你这猴崽子巴巴跑来,到底是什么事呀?” 那勒克什虽是带兵出身,行事带着些粗豪做派,不过此刻在弘昼面前,也尽力收敛了些,坐得端正了些说道:“主子,有件巧事,落在奴才手里了,只是这事涉及主子府上内闱之事。奴才虽然带兵的,做事是粗俗了些,平日里考虑事情也没那么细致,可主子的事就是奴才的事呀,奴才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来请主子训示才好呢。”“嗯?” 弘昼疑惑地应了一声。勒克什接着说道:“是这么回事儿,奴才本来是奉了军机和兵部的差事,在直隶芒砀山一带扫荡罗墣那一伙子贼寇呢。虽说那罗墣最后还是跑了,不过也端了他几个寨子,捉了些个从贼的。不想前几日押回营准备转刑部的时候,一审问,发现里头有个人身上搜出来…… 嗯,看着像是和亲王府用度的玩意儿,奴才当时就起了疑,可又不知道该审不审,该送到哪儿去办才好呀。”
弘昼听了,先是一愣,暗自思忖起来,自己门下的奴才,按说不会跑去直隶当流寇呀,那难道是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变卖了王府的东西,这才流落到市面上了?这事儿乍一听,好像也不算是什么特别大的事儿,可弘昼心里清楚,这勒克什别看外表粗豪,实则是个内心细密的人,既然他这么大老远地跑来,必定是有缘由的,于是不由问道:“搜出甚么东西,看着像我的?” 勒克什赶忙回道:“回主子,是一对汉白玉镯子,角里刻着一行小词,奴才识字不多,也认不太真切,但是那镯子的款是‘顾德沐恩’四个字,早年间主子还赐过我字,也是一般的款呢。”
弘昼这才听明白了,原来呀,大内收藏那些值钱的文物器皿时,为了便于辨认,也防止太监们偷窃销赃,都会镌刻上小款,这么一来,天下那些正经的当铺、古董店就不敢随便收了。后来呀,一些皇亲国戚也都跟着学,这 “顾德沐恩” 便是他账房上的器物款,但凡王府以及园子里收藏的值钱文物器皿,都会镌刻上这个款呢。只是王府和园子里每天奇珍异宝进进出出的也不少,一对汉白玉的镯子原本也算不上太过稀罕之物,弘昼起初心里就想着,估计是哪个奴才偷出去变卖了,这勒克什倒还这么认真起来,感觉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于是笑着打趣道:“不过是哪个奴才偷出去变卖罢了,你倒这般认真仔细,难道还怕着等毛贼,是王府上逃出去做贼的不成?”
勒克什憨憨一笑,挠了挠头,才接着说道:“也是奴才我莽撞了,一开始和王爷您想的一样,以为不过就是个贼,既然敢拿主子您的东西,一顿乱棍打死也就得了。哪知道我下头的亲兵说,这个贼他认得,居然是以前京中的一个名角武生,叫作柳湘莲的,而那对镯子,却是昔日主子您赐给园子里一位姑娘的。” 这话一出口,惊得弘昼不禁眯起了眼睛,心中满是诧异,脑子里不停地思索着,这柳湘莲怎么会和这事儿牵扯到一起,又和园子里的姑娘有什么关联呢,那这镯子究竟是赐给了哪位姑娘呀?
弘昼眉头微微皱起,对勒克什道:“你且细细说来,那柳湘莲与这镯子的事儿,到底是怎么个来龙去脉,可千万别遗漏了什么细节呀。” 勒克什赶忙端正了坐姿,清了清嗓子说道:“主子,那亲兵讲啊,这柳湘莲往日里在京中登台唱戏,那可是颇有些名气的,和园子里的人也偶有往来。听说有一回,园子里的姑娘们办什么聚会,那柳湘莲也受邀前来凑个热闹,当时有位姑娘瞧着他才艺不凡,心生欣赏,后来不知怎的,主子您知晓了此事,便将那对镯子赐了下去,本意也是让那姑娘赏玩或是做个纪念之类的。可谁能想到,如今这镯子竟会出现在那贼寇身上。”
弘昼听着,脑海中不断思索着园子里的诸位姑娘,一时却也难以确定到底是哪位姑娘。他又问道:“那可曾问出那柳湘莲又是如何将镯子转手的,中间可有什么隐情?” 勒克什无奈地摇了摇头,回道:“那柳湘莲被抓时,受了伤,人还昏迷着呢,一时半会儿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这事儿透着蹊跷,奴才想着事关主子府上,哪敢耽搁,便赶忙来向主子您禀报了。”
弘昼微微点头,心里明白这事儿确实不能大意,虽说一对镯子看似是小事,可要是真牵扯出园子里姑娘们的什么隐秘事儿,那影响可就大了。他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步了几圈,一边踱步一边思索着该如何去查探清楚。这事儿就像一团迷雾,看似简单的镯子出现的地方却如此蹊跷,背后牵扯的人和事都让他觉得必须谨慎对待才行。
想了片刻后,弘昼对屏风后的鸳鸯等人说道:“你们先退下,去外面守着,莫要让人靠近,我与勒克什有话要细细商议。” 鸳鸯等人应了一声,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屋内一时只剩下弘昼和勒克什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