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九年,叁月,大都宫中幸苑春深。
临水亭外,翠鸾楼层层檐角飞翘,其其格遥望顶阁漆红的阑干,向身侧的宫人问道:“那儿便是淑妃倚阑弄笛之处吗?”
闻言,宫人面色稍显为难,但还是恭敬回道:“正是,当日陛下夜游幸苑……”
据传当夜,月华如水,波纹似练。帝至临水亭,忽闻岸上翠鸾楼有笛音,吹一词云:
兰径香销玉辇踪,梨花不忍负春风。
绿窗深锁无人见,自碾朱砂养守宫。
帝闻之幽切,便问左右宫人曰:“此何人吹也?”
有知者对曰:“师才人所吹。”
帝虽知,未召也。及后夜,帝复游此,又闻歌一词曰:
牙床锦被绣芙蓉,金鸭香消宝帐重。
竹叶羊车来别院,何人空听景阳钟。
又继一词曰:
淡月轻寒透碧纱,窗屏睡梦听啼鸦。
春风不管愁深浅,日日开门扫落花。
歌中音语咽塞,情极悲怆。帝因谓宫人曰:“闻之使人能不凄怆?深宫中有人愁恨如此,谁得知乎?”
遂乘金根车至其所。才人见宝炬簇拥,趋出叩头俯伏,帝亲以手扶之,笑谓才人曰:“卿非玉笛中自道其意,朕安得至此?今夕之夕,情圆意聚。然玉笛,卿之叁青也,可封为圆聚侯。”
……
自此后,“春夜月下玉笛吟”的故事在宫人间口耳相传。而传闻中的那位师家女,仅不过数月光景,便已从小小才人升为宠冠六宫的淑妃娘娘。
“淑妃娘娘虽得宠,却是个冷美人。陛下为使她展颜一笑,奇珍异宝无不赏赐。”
宫人说到这儿,又引着其其格去瞧那楼之匾额,只见原先的翠鸾楼竟改作了奉御楼,想来也是因淑妃之故。于是,其其格不禁蹙眉道:“如此说来,她可真是好命。宫中女子多是才貌俱佳,却终生不能得见天颜。她竟只作了一首曲、几句诗,便教陛下刮目相看?”
这位夫人身份不凡,父亲与夫君皆官拜丞相,足以称作是整个大元最有权势的官眷了。宫人丝毫不敢得罪,一五一十道:“淑妃娘娘出身书香门第,音律书画皆信手拈来,其为人又十分良善可敬,能得陛下喜爱也是情理之中。您此番见了娘娘,便知其谦和脾性了。”
其其格听后抿了抿唇,不置可否。其实,若非她夫君福晟有言,她才懒得来见这女子。福晟当年曾与师家女有过婚约,如今又助师一宁在后宫步步高升,说是旧情全无,谁信呢?巴望着出头的女人这么多,偏要选姓师的汉女,可真真是怄死她了。
其其格虽这般想,却还是挂着体面的神情随宫人前去觐见。这并非她头一回入宫,可到了淑妃住处,见了那富丽堂皇不逊于皇后寝殿的天怡堂,还是难免吃惊道:“此处我记着,原该是柏香堂才对……”
“夫人没记错。”宫人答道:“此处离清宁殿极近,陛下便赐给了淑妃娘娘居住,更名为天怡堂并着人好生修缮。”
闻言,其其格压下心内的异状,止步候在殿外。一阵通传后,数名容貌绮丽的宫女鱼贯而出,规规矩矩列为两行。她们先是向其其格行礼问安,随后便侍候着她向堂内行去,其中一个领头的女子开口道:“福夫人妆安,娘娘知您要来,早盼着了。”
其其格暗暗冷笑,只怕盼的不是她,而是她夫君罢。
“劳她费心。”其其格意味深长回道:“妾也早盼着今日相见了。”
堂内植柏,苍翠雅致,并不似寻常宫殿内繁花紧簇的多姿模样。其其格一路行去,心不在焉地观赏了几眼,真正想着的却是两人见面后该打些怎样的交道——她这股气憋了太久,倘若两人争执起来,那位可是能恃宠生骄的……
然而,再多的想法都是无用的。待其其格第一眼见了师一宁,便知道今日怕是吵不起来了。
那真是个气宇清越的女子。最招人眼目的,其实并非她的容貌,而是她通身的气质。元廷宫中,连一缕烟都笼着穷奢极欲的丝丝靡光,可她端坐在一片金碧辉煌的装饰之下,却恰似一汪泠泠秋水,不染纤尘。只见她头戴素色的观音纱,上着一件月白袖袄,外罩水田青缎长衣,下系一条梅花暗纹白绫裙,飘渺渺若将乘风而归,果然无愧“太真仙妃”的美誉。
师一宁本侧着身垂眸点香,听闻来人,便放下手中香匙望过去笑道:“夫人快些请坐。”
不是说这位娘娘不大爱笑么。其其格心中纳罕,但落座后见一众宫人都默然退了出去,她便知这位是有要事相谈。于是,她干脆也收起了倨傲神色,正襟危坐起来。
“夫人觉着这香如何?”师一宁浅笑着解释道:“林下松风曲,炉边柏子香。这样天生天养在山林里的‘杂香’,不够金贵,原是不配用在内廷的。”
“香是好香。”其其格摸不透她的意思,不好作答,只得实话实说道:“不过太淡了些,便是熏衣也勉强。至于熏屋子,怕是不到半刻便散了。”
闻言,师一宁立时掩唇笑了,颔首道:“夫人说的不错,这香原也就是南人士子附庸风雅才用的。那夫人爱焚些什么香呢?”
“先前爱用沉光香。”其其格回道:“不过成婚后,因子徵只爱浓香,屋内便常焚馥齐香了……啊。”说到这儿,她顿住了,旋即抬眼觑着师一宁,装作不经意道:“子徵是妾夫婿的表字,娘娘怕是不知吧?”
这话其实问得十分刻意,并不巧妙,师一宁很快置之一笑道:“我晓得夫人与我头回见面,难免拘谨,不过,大可无须如此。深宫寂寥,我家并不在大都,宫中也没有族亲,是我听闻夫人性子直率爽朗,便央求福大人一定要让夫人常进宫来,陪我说说话。咱们年纪相仿,自是能够相互体谅的,夫人想说什么,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