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八岁的那两年里,爸妈都去了杭州打工,把我送到了二姑妈家寄养。住在二姑妈家的两年里,是我儿时甚为快乐的两年,也是我成长最泼乐的两年。
二姑妈家的生活比我家里好过许多,二姑妈也甚疼爱我,照顾我,关心我,教导我。
那是2006年的年初,新年刚过,我爸和我妈就带着我去了二姑妈家,跟二姑妈和二姑爷商量,想让我在他们家里养两年,在那里读书上学。这么做,也是因为家里经济条件实在不足,又得供我读书,并又得攒钱建新房子,只靠我爸一个人在外面打工,是不够的,把我妈也带出去便能挣得更多一些,能尽早把建新房子的钱攒够。
二姑妈和二姑爷都是通情义且愿意帮帮手的人,特别是二姑妈,她知道自己兄弟从小也是家里穷,父亲死得早,是母亲含辛茹苦地把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拉扯大,两个女儿都出了嫁,留下小儿子在家里,如今小儿子也成了家,又有个孩子,养个家多么不容易,自己是做二姐的,当然要尽力帮帮自己的兄弟,便欣然答应了,对我爸说:“孩子放我这,你们就放心吧,我自己的两个女儿都养大成人了,用不着顾她们,你这孩子我会好好养、好好教的,再者,我这里条件也好,比你那大山上可丰裕多了,对孩子的成长也好,让他有个更好的童年。”
二姑爷也答应了。
“我孩子放在你这里,该怎么养就怎么养,不听话了,调皮了,惹事了,该骂你们就骂,该打你们就打!”我爸紧起脸来很实厉,与我二姑妈、二姑爷如是说道。
“平日里的家活务事,该让他做的,你们要让他做,孩子从小要学得勤快,不能让他学懒了。”我妈也如是与二姑妈、二姑爷说道。也与我说:“在二姑妈家里住着,要听话,不要学坏了,那些坏孩子和不正经的大人不要与他们走得近,离远些。会做的、做的了的事一定要积极地去帮着二姑妈和二姑爷做,你做不了的、不会做的,二姑妈和二姑爷自也不会让你做的。还有你学习上的事,平日里放学回来了,一定要先把作业做完了再去玩,这里玩伴多,但切不能玩疯了心,二姑妈家里的电视、DVD这些东西,你不要太乐手去动,毕竟不是自己家里,不要惹着你二姑爷心里烦。”俗话都说是儿行千里母担忧,而此是母去千里万叮咛。
我爸与二姑妈、二姑爷在厅里商榷着各些大小事,一些亲戚朋友也在一边,或站着,或坐着,灯火通明,炭火茶水,瓜果糖仁,电视机也正开着,播放着春节新档电视剧,笑谈说论,好不热闹。第二天一早,我爸和我妈就要回家里去了,第三天便去杭州。这临行前夜,睡前,我妈把我叫到大门外,她是有无尽的话要与我说的,“明天早上我和你爸就回去了,后天去杭州,把你留在二姑妈家里,你跟着二姑妈、二姑爷,还有姑爹在一起生活,一定要好好听话,别给你二姑爷和二姑妈添乱添烦。你二姑爷可是个有脾气的人,发起脾气来,再又他体格壮硕,气力大,谁都怕,他扯着嗓子一吼,那可是如雷哄耳。特别是平日里都忙着了,那你可就更要放乖一些,多帮着做些能做的事。肚子就算饿了,你二姑妈做饭的时候,你也别跟在家里催我一样在边上催你二姑妈,要帮着理理碗筷,或是擦抹桌子,摆好椅子。总之,在别人家里不比在自己家里,你二姑妈、二姑爷当然很爱你,不至于让你受委屈,但是住在别人家,总是不能全赖着你来,你要自勤些,独立一些,能自己做的事,不要去指望别人,麻烦别人。我和你爸要到年底过年才能回来,想是我和你爸了,就叫二姑爷给我们打电话,我和你爸会每个星期给你二姑爷和二姑妈打电话的。”
我妈到底是想得多,考虑得多,二姑妈家屋外洗池对面有一棵柿子树,我妈往树旁稍近了过去,我也跟着过去,还不忘与我叨咛道:“你二姑妈这里人户多,平时不管到谁家里去,都要有礼范,不要大叫大喊,说话一定要礼貌,不管是谁,不管他是怎样的人,不管他有没有礼貌,他若是个没礼貌、屌皮无赖的人,你只离他远一些,少搭理他就是了。记住,别人的那些杂言乱语、歪理邪说,你要明辨开来,你能与他说教就与他说教,不能与他说教,便任他去,你只当耳朵听见了而已,切不得入了脑记了心而潜移深印的默默学了去。你若是好的不学,学了个没正没经的,是会叫人看不起的。若是叫人看不来,在人眼里没了好印象,那便是不会有人在谈聊时说你什么好,别人与你交道时,也不得从心眼里高看你。”
我妈的语气不焦不急,我听得甚是耐耳。我知道,她明天就要和我爸一起出去打工,去杭州,千里之外,这是临走前与我说的最当听的话。我妈说的,我皆答应着她,我不仅不嫌她啰嗦,还怕她说的不够,我听得毫不离神。其时,是我七岁那年,我就我自己而言,我又不是个笨孩子,我哪里不知道应该注意些什么,哪里不知道什么话是好话,什么话是坏话,什么是应当学的,什么是不应当学的呢?
那是正月初的一个晚上,夜空中寒光隐隐,我妈侧旁的柿子树是光杈杈的,还没有开出一点的嫩芽、嫩苞,风吹得秃枝摇打作响,我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袄,把棉袄领后的帽子盖过额前。
“别人的东西不要随便动,人家的里房尽量不要去。与那些孩子们在一起玩,要多注意安全,千万不能闹出事来,磕着碰着了,撞着跌着了,没事什么都好说,若是有事,弄不好是要扯皮骂架的,那会让你二姑爷和二姑妈得多么为难,多么难做啊。和他们一起玩乐,什么时候都不要玩疯了心。”天早已黑了,客厅的灯光穿过大门,大门是竖长方形,左右对半两扇门,两扇门都开着,灯光穿过大门,折亮在门外的平地上,呈斜拉的平行四边形。光的余漫漫在我妈的脸上,仍有近半的光晰,能让我看得清楚我妈较之严肃许多的神情。
“危险的地方不要去。深山里虽有乐趣,但可千万不得轻易去,即便是跟着你二姑妈和你二姑爷一起去山里砍柴拾禾,也不要盲眼四下乱跑乱去,有些地坑里会有人下的兽夹子。那兽夹子在坑洞里隐蔽的很,坑洞口都是埋兽夹子的人故心用败草,或死树皮,或烂树根,或干土皮遮掩好的,就是不让兔子、野猪、狐貂它们轻易看见而捕不了它们。别说它们,我们人若是不经意望,也是不那么容易就看得见的,要是不小心一脚踩了下去,一只脚可就会被夹断、夹残的。前面,你小阿奶养的那只黑猫,不就是因为到山里乱跑,后头一只脚被兽夹子夹断了,走路只能三只脚着地,一跛一跛的,跑起来,样子更难看。”
我妈说到小阿奶家的那只黑色的猫,我脑海里便想了起来。
那是一只本来可爱又活蹦乱跳的一只眼里带笑、洒气快乐的猫,因为独自跑山里去,不小心踩中了别人在地上隐蔽地埋了兽夹子的坑洞,顿时一只后脚连肉带骨的血淋淋的被夹断了,断脚留在了兽夹子上。不过,倒也就是夹断了,它才能忍着剧痛,呼吸急促、全身都在颤巍地从山里回去,小阿奶给它包了扎止了血,才保住了性命。如若它的那只后脚被兽夹子夹得要断不断,自己又挣脱不了,那它可就会死在山里了。
自从被夹断了腿,小阿奶的黑猫骤然变得伤心极了,行动非常不便,因为流了很多血,断肢又疼得厉害,在窝里养了好几天,才慢慢能站起来伸伸懒腰,走动走动。犹如大病初愈,整只猫明显比之前瘦了,神情憔悴。
“少了乐活气的猫,你看见它,不也为它感到伤心吗,你到小阿奶家里去,愁眉不乐地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它许久。”
我妈说着,我的脑海里便立马浮现着小阿奶家那只被兽夹子夹断了一只后腿的猫的形体模样。
我对小阿奶家那只被兽夹子夹断了一只后腿的猫的记忆想起来了便是清晰的,被兽夹子夹断的是它的右后腿。在我的脑海记忆里,小阿奶家那只猫右后腿被兽夹子夹断前和被兽夹子夹断后的忆像形成了无比先明的对比。右后腿被兽夹子夹断之前,它的眼神是总是带着多么快乐的笑意的,奔跑起来是多么的俊脱快敏,见了我,它会过来与我亲近,我把它抱在怀里,它的身体是多么的爱乎乎的感觉,它会依偎在我的胸前,还稍稍地用脸微微地蹭。而在它的右后腿被兽夹子夹断之后,它变得是多么活乐不起来,眼神里满是伤心落魄,见了我也没见得开心起来,低着头,一瘸一拐地在地上走动,见了生人,更是怕吓得远躲避之,只与小阿奶在一起它才有稳稳的安全感。
那些捕山物的人是怎么下夹子,他们会把夹子下在哪里,我倒也见过。山里的山物就像河里的鱼儿们一样,鱼儿们吃套在鱼钩上的蚯蚓不知道蚯蚓是套在鱼钩上的,只管一口咬到嘴里去,山里的山物们从下了兽夹子的地方经过,它们也不知道那是陷阱,魔鬼在等着它们从那里过。其实,那些兽夹子,尖着眼寻它,也是能寻得着它的,但实则有些兽夹子下的地方周边对人来说也是危险的。在之前,有一次我跟着酪黎叔叔到山里去,我的脚打滑差点就进了兽夹子坑,幸好酪黎叔叔及时把我拉住了,才有惊无险,没酿成悲剧。我打滑的地方是树林里的一条小路,小路的土皮不是松沙土,也不是干土,而是稍有湿份的黑实泥土。土皮表面长着颇有筋道脚板踩上去不带阻力的草,草叶是水平方向生长,小路是向山上的上坡路,要想不打滑,就得穿防滑能力强的鞋,或是杵根棍子。
想想,确实也有些后怕。我把我妈的话都深深地记在了心里,“妈,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我不会自己一个人独自往深山里跑的,除了埋在隐蔽处的兽夹子非常危险,山里还有蛇呢!那也是叫人害怕的东西。”
“妈,你放心地跟爸爸去吧,我会听话的,我不会乱跑的,到哪里去,我会跟二姑妈和二姑爷或是紫辰表姐说的。虽然我的性格是勇敢的,但是我也知道什么样的勇敢是聪明的勇敢,什么样的勇敢是愚蠢的勇敢。”
我妈凝神地看着我。
“你和爸爸出去打工,把我送到二姑妈这里寄养,我知道你们这么做,都是为了生活,为了我,为了我们家的未来。你和爸爸在外面可也要照顾好自己啊,在外面打工很辛苦,外面坏人又多,做事容易吃亏,你们可也要保护好自己,什么事都要多留些心眼。”我回与我妈说道。
我妈对我是十分细心、用心的,与我交代了许久才进屋里去。屋里还是热热闹闹,不分不散,坐着的,站着的,稍走动着的,论谈各家的大小趣事、打算、安排。
姑爹年纪大早睡了,亲戚朋友都散了,各自回家里去了,二姑妈和紫辰表姐在收拾着杂事。角屋里的灯还亮着,火凼里的火依然暖烘烘的,没再加柴。我爸和那些表叔、堂伯、姨舅们晚上喝了些,饭后又与他们闹嗑了许久才散,可是他却精神未厥,不醉不颠,口吐明白,头脑清晰。
火凼顶上的横梁挂下来一条铁链子,一环套一环,铁链的两头都是S形的挂钩,上面的挂钩是将铁链子挂在横梁上,下面的铁钩是将大铁罐挂在铁链子上。铁罐子正当挂在火尖上,罐子里烧的是水,火烧着,铁罐子在上面挂着,火没烧着,铁罐子也在上面挂着。一年到头,只要到了深秋近冬要烧火凼的月日,铁罐里就整天烧着水。二姑妈家里客多,来了客人就得泡茶泡水,虽然我二姑妈家里有五个开水瓶,二姑妈一早起来就把五个水瓶的开水烧满,但过了早饭不多久,就能空出一两个甚至两三个空瓶来,对像我二姑妈家这样客多,人去来往往的人家,开水瓶哪有空着的习惯。专去烧,费柴、费时、费事又费力,便从铁罐里取开水。我们这里的人家,每天早上起来,特别是冬寒腊月,很多时候都不是先烧灶里的火,而是先烧火凼里的火。因为从被窝里一钻出来,那就百件万物都是冷的,空气是冷的,鞋是冷的,袜子是冷的,房门的把手是冷的,开大门的门把手也是冰冷的,烧火取暖是第一件要事,手脚都暖和了,身上暖和了,才能动开全身去忙活一大早要去干的别的事。二姑妈家的大铁罐,水烧开了,一铁罐能灌满两瓶多开水,灌没了,然后再又往大铁罐里盛满冷水,接着烧。不仅烧水,客多菜多、灶忙替不过来的时候,二姑妈也会用大铁罐炖肉炖汤,围坐在火凼旁烤火的客人们,会帮着控好火候。
客人、亲戚朋友们基本上都走了,角屋里没了别人,只有我和我爸。
火凼里的火还正暖热,红通通的炭火正旺,明火浅浅波波。大铁罐里的热水虽无激烈的沸腾之声,圆木盖边沿却被开烫的水蒸气向上猛涌,若拿手指一碰,比试进烧开沸腾的100℃的开水后果要严重得多,因为那铁罐盖口边沿的水蒸气的温度远在100℃以上。
我爸坐火凼正前的椅子上,屁股坐下后,双手从屁股下的椅子左右侧档抬起椅子贴紧屁股把椅子往前挪了一挪,再用铁钳把烧得正旺的炭火扒开一些,让炭火更旺,热度更强,散面更大。放下铁钳,向前张开手掌,正对着旺旺的红通炭火前烤,我爸的两只手掌张开,把炭火的旺热百分之九十九遮了去,我坐在他旁边,身上从火凼来的火热顿时消减近无。烤完手掌烤手背,手掌手背翻转翻转,再合紧巴掌,一前一后的快搓,然后双手掌心向内,借着手掌的温热往脸上用劲地上下左右快速揉搓,整个人便目明脑醒,精神矍铄。
“时候不早了,洗个脚睡觉。”我爸揭开铁罐盖子,看一下水,“去把洗脚盆拿来,我们两个一起洗,水正好。”铁罐盖子揭开后热气直腾腾地往起冒,看下完了我爸便把盖子又盖上,“你去卫生间把脚盆拿来,我去拿毛巾和拖鞋。”
我和我爸一起出了角屋进屋里各自拿去了。
我拿来脚盆,放在火凼半米开外的边上,我爸也拿来了两个干毛巾和两双棉拖鞋。我爸从椅子后的小方桌子上拿了一个舀子,从铁罐里往脚盆里一舀一舀地舀水,舀了快到罐底的时候,我爸便把舀子放回了小方桌子上,把铁罐从S型挂钩上提下来,直接把罐底的还有一舀多的水倒进脚盆里,铁罐里的水倒干净了,火凼里还有暖旺的炭火,空铁罐不能再挂回去,否则铁罐会被烧得太干而崩裂。我爸把铁罐圆木盖子盖上,把铁罐放小方桌子脚下靠桌脚放着。
水有些烫,我跑进屋去,拿了脸盆,接了半盆冷水,兑到脚盆里,兑完顺手把脸盆搁在小方桌子上,等洗完了再顺手带进屋里去。
我和我爸面对面的坐着,我们一起脱鞋袜,我比我爸脱鞋袜的速度快。彼时,大地冬寒未散,尚未回春,前后日里雨雪交加,西风巡飕。坐在火凼旁,把脚伸进温热的水里,瞬时一股暖气从脚底而上,流通全身,我迅颤了一下,把脚稍稍在脚盆里动一动,更觉舒爽放松,上半身便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头稍朝后仰着。
“在二姑爷这里要听话啊!”我知道我爸一定要与我谈心的,我的上半身便立马回坐了起来,前起头来,全神的正面看着他,听他与我谈心。
在我上学之前,我爸的脾气是很不好的,他对我总是凶恶的态度。我不听话,或是看我一副没用的相,他会罚我跪在地上,敲打我的头,打我的屁股。而在我上学之后,他对我的教育思维便进步、改变了,他再极少打过我,对我的教育变为更理性的教育。我从孩童成长为一个少年,后来再成长为一个青少年,而再到现在进入青年时期。而我爸,也随着我的成长而成长为一个更称职的爸爸,对我是用以真心实意,尽心尽力地工作,供我读书,教该如何做人。我爸其实也是一个很懂生活情趣的人。
“‘跟燕子学飞行,跟乌龟学爬行。’懂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我爸一边用右脚拇指在水里搓着自己的左脚拇指与食指之间的指缝,一边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