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刚进五月，天就热起来了，南朝地处江南，一热起来潮湿得很。凤阳殿大宫女流云今儿起了个早，踏出门看见还隐在夜色后的鱼肚白。晨起还凉，她拢了拢袖子，殿外有三四个洒扫的宫人，掐红见她出来放下铜盆行了个礼：“流云姑姑起了，今儿看天是个好日子，只是酷暑得很，给殿下备的衣裳採绿已经备好了熏着香呢，姑姑可要去看看？”　　　　流云摆摆手：“衣裳的事叫採绿和揽白绷紧皮子就行了，我就不去看了；唉那边扫地的丫头，动静小点，咱们殿下睡得浅，吵醒了主子给你两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那新分来的宫女吓得笤帚都掉了，跪下连连磕头：“姑姑饶命！姑姑饶命！奴婢差错了。”　　　　“大早上什么命不命，也不嫌晦气。”后头的门又被推开，是另一个大宫女流光，她和流云一块儿伺候凤阳殿的主人十几年了，看院子里几个宫婢战战兢兢的样，流光说:“还杵着干什么？把冰盏子备上，殿下受不得热，起身动弹了身上难免不快；掐红，院子里的活计赶紧收拾了，殿下的早膳还得你盯着呢。”　　　　掐红微微一福：“是，姑姑们忙去吧，我省得的。”　　　　流云流光点点头，一起去后头洗漱不谈。　　　　看四周宫人少，流光压低嗓子说：“流云姐姐，我昨儿可听说了，秦美人夜会侍卫被王昭仪逮了个正着，今日主子怕不是得去中宫呢。”　　　　流云扫了两眼四周，这个时辰宫里安静得很，只有远远儿劈柴的小太监噼噼啪啪的声音，“你这就值两个铜板的嘴胡说什么呢，秦美人的事与咱们殿下何干？”　　　　流光眼睛转了转：“是，是我胡说了，不过我倒真觉得这事……”　　　　流云垂眼，“咱们娘娘近日可是风口浪尖儿，连带着殿下也多得是眼睛盯着，历来误事多半后院失火，咱们可得把下人嘴给栓紧了。”　　　　“是，那是自然的。”　　　　事实上流光那嘴真跟开过光似的，两个体面宫女在耳房喝粥的功夫，外头急匆匆走进来个跑腿的小宫女：“姑姑，中宫程公公来了，正殿外候着呢。”　　　　二人对视一眼，流光放下细瓷小碗站起身随小丫头出去。　　　　天还没大亮，传信太监带着个小太监站在凤阳殿廊下，见流光来登时绽出个灿烂的笑容：“竟是流光姑姑亲自来了，姑姑客气。”　　　　宫女太监也分三六九等，流光流云是一殿之主身边的大宫女，地位不低，而这程姓的太监只不过是中宫大太监手下人罢了，所以流光亲自来了，倒是让这小太监惶恐。　　　　“程公公跑一趟不容易，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娘娘让三宫六院的主子们早膳后都去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流光眼睛一转，上前一步，“这旨意倒是莫名，既宣的是三宫六院的主子们，六殿下可不在其中，公公可否告知是何缘故？”　　　　“这......”程公公为难了一下，“姑姑可别为难小程子了，娘娘的心思，咱们哪敢猜呢。”　　　　流光往殿门口的石狮子上懒懒一靠：“程公公在徐公公手底下也有几年了，为何还是个末等职位呢，要我说啊，早该升了不是吗。”　　　　程公公恭敬得弯了弯腰:“姑姑说笑，前头排着的兄弟还有着呢，哪儿轮得到我……姑姑疼爱小程子，那我给姑姑提一嘴，姑姑可别说是我说的，不然师傅要罚的。”　　　　“那是自然的。”　　　　程公公凑上前压低了声音说：“似乎是五殿下在宫道上捡到了六殿下的物什......”　　　　流光看了程公公一眼，不动声色道：“怎地会呢，六殿下近日虔心抄经，哪有空在宫中乱走，五殿下怕是认错了东西。”　　　　“这咱家就不敢乱说了；话咱家传到了，就和姑姑告辞了。”　　　　“程公公好走。”流光笑着，手里悄悄塞给他一小袋银锞子，将人送出了门才旋身回殿。　　　　流云站在耳房门口等她，流光将她一扯，匆匆往寝殿去：“流云姐姐，咱们该请殿下起了。”　　　　凤阳殿不是个顶大的宫殿，寝殿都比旁的宫中小，但胜在精致非常，二人推开寝殿大门，正殿桌上镶宝鎏金兽头香炉早凉透了，空气中余着沁人心脾的冷香。　　　　绕过两道八宝门进了后殿才见到垂着重重帐缦的紫檀木拔步床，掐红採绿上前把帐子挽起来，流云净了手，擦干净后才半跪在脚踏上，轻声唤道：“殿下，殿下，该起了。”　　　　南瓜迎枕被扔在一边，床上的人埋在锦被中睡得安详，压根没听见流云的声音。　　　　“殿下！您该起了。”流云上手，隔着被子晃了晃她，那人呢喃了一句：“又不给母妃请安，这么早起做什么？”　　　　“中宫娘娘今日请各宫主子过去议事，您不能迟了的。”　　　　卫珉鹇掀开一角眼皮：“中宫？皇后娘娘？”　　　　流云点头。　　　　这位轻声咳嗽了一声：“既不是初一，又不是十五，议的哪门子事？”虽然嘀嘀咕咕的，但可算起了。　　　　流云边扶她起身边说：“中宫娘娘历来闭门不见客，请安都是少有的，好容易有这一回哩。”　　　　“哦，确实是稀奇了。”　　　　流光拿着衣裳给她披上：“谁说不是呢，往常后宫议事从不让殿下们参与的。”　　　　“你们又知道了什么闲碎话儿？。”　　　　“殿下睿明，奴婢们听说……是五殿下拾到了殿下的物什。”　　　　“那又如何？”卫珉鹇挑挑眉，微微斜了南边儿一眼。　　　　“昨夜殿下睡得早不知道，秦美人在高阳门私会侍卫，结果被王昭仪逮了个正着，闹得可大了呢。”　　　　“哦？和本宫有关吗？”　　　　“殿下……”流光眼神复杂地看她:“五殿下就是在高阳门那儿捡到您的东西的。”　　　　卫珉鹇正含着一口香茶漱口，闻言看了她一眼，慢慢把茶吐了：“胡扯，本宫最近安分守己得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上哪捡本宫的东西去。有人要挑本宫错处也不是这么个挑法，难道宫中出了什么腌臜事情都扣在本宫头上么？”　　　　“殿下息怒，您近日是安分多了，不过这事儿兹事体大，中宫娘娘宣您去也是意料之中。”　　　　她点点头，含了香果子，坐下让提蓝梳头。　　　　凤阳殿住着的主子是当今皇帝宠爱的奉康公主，南朝国姓卫，她小字珉鹇，在姐妹中齿序六，阖宫称六殿下，生母是长春宫主位端妃。　　　　凤阳殿的规制确实小了些，甚至不像一个公主住的地方，不过长春宫却是大得很，除去主位端妃住的体元殿和卫珉鹇住的凤阳殿，东西配殿还住着魏婕妤和陈美人，卫珉鹇带着人风风火火到体元殿的时候，魏陈两位已经在殿上喝着茶了。　　　　“六殿下到——”　　　　魏婕妤是个老人儿了，进宫八年了位分都没怎么动过，是个老实不过的；陈美人便不同了，她和秦美人一样去年才进宫，正是得宠的时候，年纪也轻，才比卫珉鹇大了六岁，将将双十。　　　　魏陈两人见她来了匆匆放下茶盏子行礼：“妾身叩见六殿下。”　　　　“二位娘娘免礼。”　　　　二人站起，稍稍避开了身子，卫珉鹇给主位上的端妃行礼：“儿臣给母妃请安，愿母妃康福千岁。”　　　　端妃懒懒地靠着迎枕，抬了抬眼皮子：“殿下免礼。”　　　　“殿下也知道，今日中宫娘娘宣阖宫上下中宫议事，也请了几位殿下。”端妃看向她，一双凤眼打量着。　　　　“儿臣听说了，只是不知道议的什么事要阖宫皆知，母妃可得告诉儿臣，免得到时候儿臣措手不及出了丑，丢长春宫面子。”　　　　端妃额角跳了跳：“殿下，五殿下说在高阳门捡拾到了殿下的透雕牡丹玉扇。”　　　　这五殿下是王昭仪所出的公主，昨夜王昭仪碰见秦美人那事的时候她也在身边，是个顶心细的，不止逮住了私会宫闱的野鸳鸯，还在角落里拾着了御赐的玉扇，王氏位列九嫔之首，差一丁点儿就能摸着妃位的门楣，是个风风火火不怕事的，一下子将事捅到了中宫娘娘那里——本来一个美人与侍卫夜半私会就是要亲命的大事，如果再加上一个公主......　　　　端妃已能预见今日中宫是个什么疾风骤雨的局面。　　　　“殿下的玉扇为何会在那里？”　　　　卫珉鹇把嘴一抿，“儿臣那扇子早几日便让採绿收了起来......”　　　　“殿下！”端妃有些生气了，宫闱中有得是会拿捏筏子的女人，这样苍白无力的说辞，简直就是默认了与此事有关！　　　　“娘娘息怒，殿下是个活泼的，顽到了高阳门不甚落下玉扇也不是不可能的......”陈美人开口劝道。　　　　“那高阳门是个什么地方？！采买宫人走的地儿，最是污秽不堪，一殿之尊，一品公主，顽什么会顽到那处去！？”　　　　卫珉鹇低眉不语。　　　　端妃瞪她一眼，舒了几口气站起身：“殿下该好好想一想如何予中宫娘娘解释玉扇的事。”　　　　“是，儿臣心里有数。”　　　　“走罢，给中宫娘娘请安去了。”　　　　当今皇帝有一后五妃九嫔九世妇，中宫周氏是个性子软的，除去初一十五有个请安其余时间都不见客，唯一的那位敏勤贵妃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据说身子孱弱得很，经年用名贵药材吊着命，全年几乎只有年底国宴见得到她；其余贤德端淑四妃分庭抗争，底下九嫔争奇斗艳，还有三婕妤三美人三才人一共九世妇，后宫人多，热闹得很。　　　　端妃的轿辇卡着时辰进了中宫的门，与淑妃碰了个正着，淑妃马氏是个年纪轻的，看着端妃母女严肃脸色，心里暗暗有了看戏的趣味：“妹妹拜见端妃姐姐，姐姐康福。”　　　　“妹妹有礼。”同是妃位也有上下之分，端妃只回了个半礼。　　　　淑妃打量了两眼卫珉鹇，笑着说：“臣妾也是许久没见过六殿下了，殿下看着是个大姑娘了呢，中宫娘娘也是，怎地五殿下拾到了个什么东西就说是六殿下的，真是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闺女，要我看五殿下与王昭仪也没的有什么不同，都是南蛮来的，小家子气得很。臣妾为六殿下委屈着呢。”　　　　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闺女，这话也不知是在指摘谁，端妃瞥她一眼，笑着说：“妹妹真是疼爱这丫头的，不过这事当待中宫娘娘定论才好多说哩，妹妹，你失言了。”　　　　淑妃脸上的笑一僵，“是，掌事的有皇后娘娘，不该臣妾多置喙的。”　　　　端妃又道：“前儿听说入夏了十皇子又病着了，不知近日可好一些，不是姐姐多嘴，咱们十皇子的身子委实孱弱了些，该着宫人仔细照顾着才好。”　　　　淑妃巴巴儿收了气焰：“是，姐姐说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