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以七至九月为孟、仲、季三秋,八月十五因在三秋之中,故名中秋。对于杨家坪的人来说,这一天是阖族共聚的重大日子,当晚会在打谷场举行中秋族宴。
虽然大家都住在一个村子里,但全族男女老少聚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多。平常大家都是各过各的日子,各忙各的光景。只有中秋、清明这两个特殊节日,才会有这等大聚场面。
按说除夕、元旦(即后世之春节)才是一年中最重大的节日,但那时节天寒地冻,并不适合户外集会。而中秋、清明时,天气既不太热也不太冷,农事又相对较轻闲,是以多年下来,便有了这样的传统。
提早两天,村中那些烧菜手艺好的人家,便开始为族宴准备吃食。村户人家平日里吃得非常简单,但为这种特殊日子准备的大菜却是很讲究的。像是一道名为“杂烩”的汤菜,里面的肉丸子和夹板肉,所用的肉馅就得剁上三四个时辰,之后还得经过或炸或蒸等多道工序,才算是制得菜肴中的一两味食材。
中秋这一天午后,打谷场上便支起了三四个锅灶,七八个案板,十多个人围着忙上忙下,兼还要防着顽童来偷吃。
并非大人们舍不得给他们吃,都是族中晚辈,又没有外人。实是这帮小家伙在外面疯玩,手脏得和泥猴一样,若不看住了,一盘子吃食可就糟蹋了。再者好些东西并未熟透,娃娃们吃了容易闹肚子。而且这会要是胡乱吃了一肚子东西,到了宴席正式开始时,可就有许多好东西吃不下去了。
往年杨铮也是这些偷吃顽童中的一员,并非单单因为嘴馋,而是在大人们眼皮底下偷些东西出来吃,实是一个极有意思的游戏。今年他当然不可能再与顽童们厮混胡闹,直至将日入时,才和月盈一同来到打谷场。
场中的空地上摆了二十张木桌,每桌旁放四张长条凳。此时大多村人都已到了,或帮忙搭手,或坐着闲聊,又有顽童在其间穿插乱跑,一派乱哄哄热闹景象。
杨铮见杨正山坐在亭中,便让月盈先去母亲张氏那边,自去亭中向老族长问好。
杨正山拉着杨铮的手,让他在旁边坐下来,说道:“这两天村里吵闹,可影响你读书了?”
杨铮道:“那却不会,我读书并不怎么怕吵。”
杨正山含笑点头道:“那就好。”
杨铮道:“其实平日里大家也不用太过在意。”
杨正山道:“只有平日里时时注意,才能养成规矩。”
杨铮这才知道,原来老族长让村人不许吵他,竟还有别的用意,这是无形中在族中帮他树立威望啊。于是说道:“太叔公说得是,曾孙晓得了。”
杨正山又道:“你眼下只管安心读书,等取了功名,才好帮杨家人真正立好规矩。”
杨铮默默点了点头。老族长活了一大把年纪,却没去过多少地方,除了有两次应役输粮,再就没出过秦州,算不上见过多大世面。然而人活得久了,经历的事多了,想问题便会比较长远。但这个话题,杨铮只能默应,却不能接,至少现在的他还不具备资格。
随着日入西山,族宴正式开始。一道道菜肴摆上桌来,一坛坛乡酒被启封,随着老族长简单的开场白完毕,村人便即开始大吃痛饮,欢闹起来。
许多人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荤腥,正可借着这个机会解馋。桌上的菜有一大半都是肉食,便是过年时也没几家能吃到这么多好东西。而酒就更为难得了,平时除了偶尔待客,谁家都不会轻易饮酒,是以就连好多妇人,也忍不住喝了几碗。
国初粮食匮乏,太祖曾行过一段时间禁酒令。后来粮食丰裕了,便改为了税酒制。村中的酒,是用购来的酒曲和以高粱蒸熟之后酿成,虽不甚列,却足以醉人。
天色渐黑之后,场上的空地上燃起了数堆火。猜拳行令之余,有人兴致大发,扯着嗓子唱了起来,虽荒腔走板不堪细听,却仍引得阵阵叫好之声。
杨铮饶有兴致地听了一会,见有带着孩童的妇人渐次离席,便也起身向家中走去。方走出打谷场,听到有人小跑着跟了过来,说道:“你吃好了?”
月盈道:“嗯。”顿了下又问:“二哥,你怎么知道是我?”
杨铮笑道:“我躺着不能动时,就天天听你的脚步,最是熟悉不过。不是和你说过了么,刚吃完饭,不要剧烈跑跳。”
月盈道:“是,我知道了。”
二人相跟着向家走去,身后打谷场上的喧嚣声渐渐远离,慢慢融入了夜色当中。
回到家中,月盈要到厨房灶上生火烧水,杨铮道:“且不忙洗漱,今天过节呢,咱们说会话再睡。”
月盈道:“好。”到屋里搬了张角桌放在院中,摆上两碟月饼,及柿子、石榴、苹果、枣子等瓜果。
月饼之称宋时便有,至此时已经颇为普及,有烙有烤有炸,样式极多。本地乡人也制一种蒸熟的月饼,将和好的面擀薄,数层叠在一起,间夹柿肉、枣泥、芝麻、核桃等馅,有点像千层糕。不管哪一种,皆为圆形。
杨铮拿了两张小椅,与她坐了下来。问道:“想家了吗?”
月盈摇了摇头,道:“我都不记得家人长什么样子了。”
她被卖时年纪尚小,记不得事也是正常。只是她神色间仍不免有些怅然之意,当此团圆佳节,难免会勾起思乡之情。只是她的心绪,恐怕要复杂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