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谚有云:霜降不起葱,越长越要空。九月初五霜降前后,农人们将田地中的菜蔬全部收了,该腌制的腌制,该窖藏的窖藏,为过冬做准备。于是田中除了小麦,便再难见到别的作物。
麦田于此时仍需浇灌,只是水量要控制得当,以防徒长拔节难以越冬。一般到冬至或小雪节气前后,视寒气来临的早晚做一次冬灌,这一年的农活才算做完。
不过霜降之后便算是进入农闲了,十年一度的大修黄册之事也下到了乡里。
于百姓而言,修黄册不光要登记事产人口,排布此后十年的服役次序,定下税粮之数,还意味着要交一笔钱。因为修黄册的费用,官府是不会出的。
通常一里之民编为一册,每册一式四本,每本用厚实的棉纸三张,裁成长一尺三寸、宽一尺二寸大小装订起来。加上裁剪、装订、登记、转运等等杂七杂八的费用,按说有两钱银子便足够了。但实际上每次攒造黄册,一里之民需为此缴纳大约二两银子。
赤峪里一众里长、里老、总甲、甲首们在社学里计议了一番,定下均摊之议,核每户应缴纳黄册编修银二分。多出来的算是火耗及差人下来办事的接待费,这也是以往的惯例。
秦州地广人稀,一里常分数村,光靠户房那几个胥吏书办跑死也顾不过来。故而其余各房也会协办此事,另外还有许多帮办白役。若不打典一下这些人,就怕会为祸乡里。
负责杨家坪登记造册之人,是一个正经的户房典吏,姓王名江,年二十余岁,实是相当地年轻。不过于胥吏当中,此种情况倒不稀奇。有道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胥吏扎根本地,在衙中世代经营,老子退休儿子接班之事常有。
王典吏带了两个白役帮办,在总甲、甲首的陪同下挨家登记,同时还会核验一下户牌。
赤峪里总甲姓吴,年近五十,张吴庄人氏,同时还兼着保长一职。吴总甲平日很少来杨家坪,倒是往城里跑得比较勤快。
杨铮作为杨家坪唯一的读书人,全程陪同了造册登记工作,这是老族长专意要求的。若说识字的重要性,从这黄册编造一事中便可体现出来。虽然大家缴纳的银钱中,有打典这些差人的部分,不至于将村中搅地鸡飞狗跳,可若人家笔下使坏,村人又如何能识得。
胥吏在黄册中作手脚的事屡见不鲜,常有人名下莫名其妙地多出几亩地来,又或家中多了几丁,于是便要担负本不应承担的赋役。这些多承担的部分,自然是便宜了那些给胥吏花了钱的人。
以往杨家坪会从吕家崖请个秀才过来,在旁监督造册登记之事。今年有了杨铮,当然就不用请人了。虽然他才读书没多久,尚未有功名,可本族人怎么也比外姓人更可靠一些。
那王典吏对杨铮倒还客气,并未觉得他在旁边盯着碍眼,间或还与杨铮交谈几句,颇有拉近关系之意。
二十一户人家的丁口、事产登记完毕,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随即众人便去田中核验田地,这又用了近两个时辰。待诸事完结,王典吏等人在老族长家用了顿便饭,便即回城交差。
临走时,王典吏私语杨铮道:“衙中有人欲以‘杨古井’兴事,还请小心一些。”
杨铮闻言不由微怔,小声问道:“王兄可否说得详细一些?”
王典吏道:“目下我只听到些风声,待得了准信,定会前来告知。”
杨铮道:“那就有劳王兄了。”
送走一众差人,杨铮回到家中,细思王典吏告知的情况,觉得并非没有可能。
吴知州将“杨古井”之事交与户、工两房同掌,本就是存了些心思的。虽不知刺史老爷心中有何章程,但此时农事已不甚忙,时机也该差不多了。而那些胥吏自然不会一无所觉,总会准备些应对之策,而他们的目标大概便是古记铁铺。王典吏未直接去找古常勇,却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他,应是为了掩人耳目。
不过也不排除王典吏此举是在故布疑阵,要他们自乱阵脚,从而让胥吏们有机可乘。甚至这家伙立于墙头,两面讨好也是可能的。
对于一个从未打过交道的人,尽管面似忠厚,杨铮也愿意将其想得更坏一些。盲目信任他人,很多时候下场会很惨。
“杨古井”的打制发售诸项事宜,杨铮与古家父子及姐夫胡喜子详细讨论过数次,各关节并不存在什么问题,至少他们能想到的疏漏都补上了。王典吏的话又说得太过含糊,不管其意是好是坏,以不变应万变才是道理。
可这个事情,似乎还是应该与古家父子及大姐夫知会一声。倘若那些家伙使些偏门手段,还是要提防一二才好。倒不如明天进趟城,顺便也可以打听一下那个王典吏的底细。
月盈见杨铮一回到屋里就坐下发呆,等她端了盆热水进来,仍是坐着不动,便轻声问道:“二哥,可是累了?”
杨铮回过神来,说道:“还好。就是中午没睡,有一点乏。”
月盈道:“那你这就睡一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