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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梅汤

将近午时,天气略有些闷热。    阿鱼把竹木食盒递给门口候着的常福,叮嘱道:“徐贵妃娘娘的山药乳鸽汤——千万仔细些,别给泼了。”    常福稳稳地接过食盒,笑道:“得嘞。”他瞥了眼纱窗边上的更漏,“呀,我得赶紧走了,免得误了时辰,娘娘又怪罪下来。”    常福健步往凤阳宫去了,阿鱼转身进了厨房。    燕仪正在收拾锅碗瓢盆,嘴里不满地嘟囔着:“整个宫里就她花样多,仗着怀了龙种,每天都要变着法儿地吃山珍海味,送膳还不许迟,但凡迟了一刻半刻,咱们司膳房上下都得挨罚……当真以为司膳房是她一个人的,皇后娘娘在的时候,也没她这么铺张。”    阿鱼道:“你嘴上也没个遮拦,这种话也能乱说?”    燕仪笑道:“怕什么,这儿又没有旁人。我也就当着你的面说说,若换了旁人,我可一个字都不敢提,如今后宫姓徐我还是知道的。”    阿鱼和燕仪是司膳房年纪最小的两个人,这会儿旁人都回去歇午了,她们俩还得留在这儿收拾打扫。    待一切收拾妥当,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两人也终于回屋歇着了。    说是“回屋”,其实就是去司膳房南面一间低矮的屋子,屋子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木板搭的大通铺,边上摞着两个放杂物的桐木箱子。    这屋原先是柴房,现在还残留着一股子柴火味儿,是整个司膳房最差的屋子,只有阿鱼和燕仪住在这儿。    燕仪从怀里摸出一枚绿豆糕,掰成两半,一半自己吃了,另一半送到阿鱼嘴边,道:“你尝尝,杨姑姑中午才做的,这块切得不好看,她让我扔了,我没舍得。”    阿鱼就着陈茶尝了尝,绵绵的绿豆糕入口即化,甜度也拿捏得正好,清香不腻。    “好吃。”阿鱼餍足地眯起桃花眼,吃完了便往榻上爬,“咱们赶紧睡会儿,再过一个时辰,又得为各宫备晚膳了。”    燕仪“嗯”了一声。二人都和衣躺下。    ***    这两个小姑娘,运气都不太好。    燕仪家里是屠户,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却也不曾缺衣短食过。坏就坏在她上头有四个哥哥,都到了适婚的年纪,家中没那么多钱置办彩礼,爹娘一合计,就让燕仪入宫为婢,挣些月例银子贴补家用。    阿鱼就更惨了。她祖父原是江宁织造,阿鱼本也是锦绣堆里长大的闺秀,但她十岁那年,吏部给祖父评了一个“贪”,随后举家获罪,阿鱼作为罪臣之后,也只好脱下锦衣华服,穿上粗布麻衣,住进掖庭,当一个洒扫宫婢。    她年纪小,又生得眉清目秀,掖庭里年长的嬷嬷们便经常打骂她,以此取乐。幸而后来司膳房缺人手,让阿鱼去补了缺,阿鱼便搬出了掖庭,住进司膳房。    一晃两年过去了。    如今的日子虽不能和幼年锦衣玉食的时光相比,但和先前动辄挨打挨骂的日子比起来,已经好过太多。    ***    阿鱼正睡得半梦半醒,恍惚觉得有人在摇自己的肩膀:“阿鱼,阿鱼你醒醒,贵妃娘娘想喝乌梅汤。”    阿鱼顿时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来唤她起床的宫女名唤钱永惠,是一位司膳女官。各宫传膳,大多都是她掌勺,阿鱼和燕仪就负责给她打下手。    燕仪睡梦中听见声响,也渐渐醒转,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又是徐贵妃……”    阿鱼轻轻拧了她一把。燕仪半睁开眼,瞧见钱永惠的脸,连忙止住话头,一声不吭地下了床榻。    三人来到厨房,钱永惠让燕仪洗锅添柴,命阿鱼去取食材。阿鱼照着乌梅汤的方子,拿来了乌梅、山楂、陈皮和甘草。钱永惠把山楂挑了出来,道:“娘娘有了身孕,不宜吃山楂。”    阿鱼点点头,道:“我记下了。”    钱永惠走到一旁的藤椅坐下,靠着椅背慢悠悠地说:“今儿换你们俩来煮,毕竟也不算什么大菜,正好给你们练练手。”    ——这话说得倒是好听。以往徐贵妃想吃什么菜用什么点心,钱永惠都是亲力亲为,现在到了热腾腾的仲夏天,她便只管使唤旁人干活儿,自个儿倒不再挨着灶火了。    燕仪心里看得分明,嘴上却道:“那钱姐姐帮忙看着点啊。”    钱永惠“嗯”了一声,顺手拿了一把扇柴火的蒲扇扇风,轻声抱怨道:“这大热天的。”    阿鱼把乌梅和陈皮洗净,放进青花缠枝边的炖锅,甘草斜切成片,一并扔下锅。燕仪添水,点火,加柴,没过多久,锅里便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燕仪换了小火,阿鱼盖上锅盖,几味食材慢慢地烹煮着。    大约过了两刻钟,阿鱼掀起锅盖,往里倒了半碗玫瑰半碗桑葚。燕仪盛了一小碗汤汁尝了尝,眉头立时皱了起来,“真酸。”    阿鱼笑道:“还没放糖呢。”她抓了约莫二两老冰糖,正打算放进炖锅,便听钱永惠道:“娘娘怀着身孕,嗜酸得紧,不必放太多冰糖。”    阿鱼便减了冰糖的分量。又盖上锅盖焖了一会儿,才把整锅乌梅汤盛出来,滤出汤汁,撒一把干桂花,倒进瑞兽穿花纹的扁方壶,搁在楠木托盘上,端到钱永惠面前。    “请姐姐过目。”    钱永惠想了想,道:“再装一盘花生酥来。”    虽说徐贵妃只说要喝乌梅汤,但她们也不能只做一份乌梅汤送过去,再添一份小食,让徐贵妃配着吃,更为妥当。    花生酥是现成的,方方正正的一整块,燕仪把它切成了扁扁的长条,摆盘,呈给钱永惠过目。    钱永惠颔首,点了点阿鱼,“你给凤阳宫送去吧。”    阿鱼看了眼外头热辣辣的阳光,应声道:“是,钱姐姐。”    ***    盛夏昼长。即便时至傍晚,崇恩殿后枝繁叶茂的矮树仍旧泛着深翠的绿意,蝉鸣嘹亮而悠长。    谢怀璟睡得很沉。    他近来时常做梦。但梦见的都是支离破碎的画面,一会儿是母后生前言笑晏晏的模样,一会儿又是徐贵妃气势汹汹的眼神。    宫娥推门进来,唤道:“太子殿下,该用膳了。”    谢怀璟依旧沉沉地睡着。    宫娥不耐烦地推了推他,提高了音量:“殿下,醒醒。”    谢怀璟心头一跳,茫然地睁开了眼。    宫娥寻了张矮几,把饭菜摆在上面,说了句“殿下请用”,便自顾自地走了。    谢怀璟静默了一会儿。    其实他已经习惯了宫里人这样的怠慢。    当朝太子谢怀璟,也是个运气不太好的人。    他的生母是天子发妻、原配皇后,他是皇后唯一的孩子,按理说,他这一生理当平安顺遂富贵无忧,但他十岁那年,皇后大病了一场,薨了。    好在他还占着“太子”的名头,宫里的下人们仍旧毕恭毕敬地侍奉他,吃穿用度也和先前没差别。    然而好景不长,徐贵妃进宫了。    徐贵妃一入宫便得尽了圣宠,偏又是善妒、跋扈的性子。但凡别的嫔妃怀了身孕,她便要把那个嫔妃叫来,先赏几鞭子,再赐一碗堕胎药。宫里庶出的皇子,都莫名其妙地病死了,宫里宫外都在传,此事与徐贵妃脱不开干系。    大抵在天子心中,徐贵妃的分量远远超过皇嗣——她这般荒唐地胡闹,也不见天子降罪于她,连一句重话都没有。    是以徐贵妃更加有恃无恐,一应器物仪制都比照皇后的规格。上个月,徐贵妃自行搬进了先皇后的旧居——凤阳宫。    谢怀璟今年十二岁,母后虽不在了,但他还不到建府成家的年纪,便一直住在母后的寝宫。徐贵妃大张旗鼓地搬进凤阳宫之后,就把谢怀璟的书卷衣物都扔了出去,让谢怀璟搬去崇恩殿。    崇恩殿历来是囚禁废太子的居所。徐贵妃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谢怀璟到底年纪尚小,徐贵妃这般来势汹汹,他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徐贵妃见他愣着不走,便吩咐下人拿棍子撵他。    侍奉先皇后的蔡姑姑拼了命地护住谢怀璟,心中又气又急,不管不顾地冲着徐贵妃喊了句:“娘娘这么心狠,倒不怕遭报应!”    主仆两人势单力薄,终究还是被赶了出去,只好在偏远的崇恩殿住下了。    没两日,蔡姑姑失足掉进荷花池,人就这么没了。    宫中的人,见风使舵的本事都是一流的,见徐贵妃这般羞辱太子,陛下也不管不问,都觉得过不了多久,太子就要和他那些“病逝的”庶兄弟们团聚了。于是,侍奉谢怀璟的宫人们越来越爱躲懒,刚开始还有所顾忌,尚且小心地侍奉太子,后来见无人管束,便一日比一日倦怠,见到谢怀璟连行礼都省了。    自然也不会把佳肴美餐呈到他面前。    谢怀璟如今还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按宫中的规矩,晚膳应有三荤六素两汤——哪怕他吃不完,也得有这个排场。    但方才那宫娥给他端过来的饭菜,仅是一碗白米粥,加一盘水煮白菜,分明是下人的吃食。    谢怀璟觉着,司膳房应是照例把应有的饭菜送来了,只不过这中间被崇恩殿的宫人们顺走了。    毕竟是僻远的“废太子宫”,克扣主子的饮食历来是心照不宣的伎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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