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后,司膳房后头的金桂悄无声息地绽放了,满树都是金灿灿的,幽香袭人。 今夏新入宫了一批宫女,给司膳房分了五个。来了之后先要学规矩,见到贵人如何行礼,如何答贵人的话,一点都不许出错,但凡错了,挨骂倒是其次,当天的晚膳一定没的吃。 那些新来的宫女也不过十一二岁,都是脸皮薄的小姑娘,挨了骂也不敢顶嘴,只会默不作声地抹眼泪。 杨红珍便语重心长地劝慰她们:“宫里的规矩确实冗杂,但这是禁宫,又不是街市,又不是你们自个儿家,在宫里,出了一丁点差错都有可能挨板子掉脑袋。你们把规矩学好,以后谨言慎行,等到了年纪,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出宫嫁人了。” 小宫女们抹着眼泪应“是”。 杨红珍到底是豆腐般的心肠,到了晚上,就悄悄塞给阿鱼一个布包,道:“你跑一趟,给新来的那五个送去。” 阿鱼打开布包瞟了眼,里头放了好几个葱花卷,还是温热的。 “这……” “她们规矩没学好,晚膳都被罚了,但怎么说也是长身体的年纪,总不能饿着肚子。”杨红珍解释道,“你也别声张,悄悄地去。” 阿鱼点点头,去了那五个宫女的住处。那些宫女见她来送吃的,都眼泪汪汪地看着她:“阿鱼姐姐,你真好。” 阿鱼“嘘”了一声,说:“是杨姑姑让我送来的。你们明天好好学规矩,别辜负了杨姑姑的心意。” 小宫女们呜呜哭着点头。第二天学规矩的时候果真刻苦了许多,再没有偷懒懈怠的了。 半个月后,这些新来的宫女在规矩上已挑不出差错,便正式进了司膳房,生火烧水,洗菜刷锅,收拾洒扫——原都是阿鱼和燕仪的活儿。 但阿鱼和燕仪也没有轻松许多,她们还要一人管一个新来的宫女。 总共五个新来的,阿鱼分到的是里头年纪最小的那个,姓胡,名秀衣,才十岁,性子有些懦弱胆小,刚来的时候一句话都不敢说,日子久了,才渐渐开朗起来,偶尔也会和大家说说笑笑。 阿鱼的任务就是教胡秀衣切菜、剁肉、做一些简单的菜式,让这个小姑娘尽快适应司膳房。此外还要盯紧了别让她犯错——胡秀衣是归阿鱼管的,她要是犯了错,阿鱼也得跟着受罚。 *** 时近傍晚,胡秀衣切好了葱段和姜片,呈给阿鱼。阿鱼寻了一个大蒸碗,将葱姜放了进去,又放了各式调料,最后撒了一把桂圆。接着掀开一旁的锅盖,把里头的仔鸡捞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搁在蒸碗里头,而后淋上鸡汤,将蒸碗放进蒸锅。 这是打算呈给承文殿的桂圆蒸鸡。 慈寿宫走水之后,太子殿下便搬了出来,如今就住在承文殿。承文殿历来是储君的居所,他住那里也无可厚非。 据说宫外的太子府也已经开始修建了。太子还不到离宫建府的年纪,圣上原先并不同意他修建太子府,后来有一天,太子在朝堂上和几位大学士聊得十分投机,几人正指点江山侃侃而谈,太子忽然道:“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宫了。若有朝一日能开府别居,定与诸卿彻夜长谈。” 圣上得知此事之后,终于默许太子修建府邸了。 桂圆鸡要蒸到鲜嫩酥软,需耗费不少时候。阿鱼拣了张板凳,坐在蒸锅前面打瞌睡,钱永惠见她闲着,便道:“阿鱼,常福他们在后头摘桂花,你过去帮帮忙。” 阿鱼立马打消了睡意。她站起来,掀开锅盖瞧了一眼,桂圆肉已经软趴趴的了,又拿筷子戳了一下鸡肉,鸡肉也是软嫩嫩的。接着盛了小半碗鸡汤尝了尝,自是鲜美醇香,此外还有一丝淡淡的甜桂圆味。 阿鱼把碗递给胡秀衣,“你尝尝这个味儿,仔细品品,以后这些菜你也是要上手做的。” 胡秀衣浅浅抿了一口,奇道:“当真想不到桂圆还能拿来炖鸡。” 阿鱼笑了笑,说:“再过半刻钟,这道菜就成了,你记着,一定要把姜片和葱段挑出来,太子殿下不爱吃葱姜。” 交代清楚了,阿鱼才去了司膳房的后门口,那里栽了一棵桂花树,常福在地上铺了床单,另外几个太监正攥着桂花的枝干使劲摇,细碎的金桂花瓣飘飘扬扬地抖落到床单上。 阿鱼走过去说:“钱姐姐让我来帮忙。” 常福道:“那敢情好。这桂花得赶紧摘下来,你瞧瞧这天,都起风了,过会儿一准下雨,桂花淋了雨就不香了。” 他们现在摘的桂花,以后都是要晒干了做成桂花糖的,所以一定不能缺了那份桂花香。 忙活了小半个时辰,阿鱼才回到厨房,那道桂圆蒸鸡已经送去承文殿了。阿鱼随口问了句:“没忘了把葱姜取出来吧?” 胡秀衣脸色一白,结结巴巴地说:“阿、阿鱼姐姐,我给忘了……” 送膳的太监怕误了时辰,一直在催她快些,她一时情急,就直接把蒸碗端给了那个太监,把阿鱼交代的事全给忘了。 阿鱼眉心一跳。见胡秀衣又悔又急,都快哭出来了,阿鱼怪责的话又咽了下去,安慰道:“我听人说,太子温厚善良、耐心随和,应该不会怪罪下来。” 这话她是听谢怀璟说的。前段时日,谢怀璟赠了她一枚拇指大的南珠,说是太子赏的。因为太子入朝的消息已传到了司膳房,阿鱼便问,太子是不是果真像传闻的那样稳重聪慧。 谢怀璟笑答:“那是自然。”还添了许多赞扬之词,“且太子为人随和,处事井井有条,待人耐心周全,不以位尊而任意妄为,很是温厚良善的一个人。” 阿鱼又问:“那太子殿下长什么模样?” 谢怀璟一愣,随后大言不惭地说:“玉树琼枝一般,十分清雅尊贵的模样。” 阿鱼便一直觉得当朝太子是个好脾气的神仙人物。 然而这个形象在今晚破灭了。 ——戌时三刻,一个内监领着两个小黄门来了司膳房,阴阳怪气地说:“今儿给承文殿备晚膳的都给我出来。” 杨红珍见这架势不对,连忙赔着笑脸打听:“张公公,出什么事了?” 张瑞哼了一声。杨红珍赶忙把手腕上的镯子褪下来,塞到张瑞的手里,“还请公公指点。” 张瑞这才说道:“咱们殿下从不吃葱姜,晚膳有一道桂圆蒸鸡,葱姜都没去就送到承文殿来了。” 杨红珍微微一怔,赶紧让人去喊阿鱼。 阿鱼过来之后,张瑞对身后两个小黄门使了个眼色,尖声怪调地说:“给我打。” 阿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巴掌抽懵了。她下意识地捂住脸,不知所措地望着杨红珍,“姑姑……” 她捂着脸,那两个小黄门就没有再动手,张瑞用脚踢了踢他们,道:“死人哪?接着打啊。” 于是阿鱼又挨了一巴掌。自离开掖庭,她再没被人这样打过,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哟,还哭了。”张瑞打量着阿鱼,“你别说,这小脸蛋长得还挺标致,打肿了可就不好看了。” 杨红珍心生不忍,低声道:“公公能不能通融通融……” 张瑞扬起声调:“通融?”他一边说,一边招呼那两个小黄门继续打。 杨红珍解下随身的荷包,递给张瑞,道:“还请公公行行好……这丫头今年才十二,扛不住打。” 张瑞掂了掂荷包的分量,终于抬起手,说:“行了,我们走。” 三个人大摇大摆地走了。 杨红珍走到阿鱼跟前,捧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松了一口气:“就是有些红肿,没有刮破皮,待会儿煮个鸡蛋,剥了壳往脸上滚一滚,过几天就能消肿了。” 阿鱼哽咽着说:“让姑姑破费了。” 刚刚杨红珍递出去的荷包沉甸甸的,阿鱼看得清清楚楚。 “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人没事,才是最要紧的。”杨红珍道,“张瑞来这一趟,不就是为了那些银子?” “那银子……我一定想法子还给姑姑。”阿鱼抹了把眼泪,“姑姑,我犯了什么错?” “呈给太子殿下的桂圆蒸鸡没有去葱姜。”杨红珍叹了口气,“这虽是小事,但放到主子身上便是大事,以后多注意着点,别再出这种差错了。” 阿鱼低着头,“嗯”了一声。 *** 晚上,胡秀衣听说了阿鱼被打的缘由,立马到阿鱼跟前,怯生生地赔罪认错:“阿鱼姐姐,都是我不好……” 阿鱼正拿着鸡蛋滚脸,脸上火辣辣的疼。她道:“确实是你不好。” 胡秀衣没接话,眼圈微微红了,眼泪嘀嗒嘀嗒地落在地上。 阿鱼见她哭得比自己还伤心,反倒不知道怎么说她了。 阿鱼接着说:“这事儿也怪我自己。” 她怪自己没有全程盯着那道桂圆蒸鸡。她刚进司膳房的时候,杨红珍就和她说过,宫里的吃食容易被人动手脚,所以要格外当心,任何时候都不要假手于人。 她对胡秀衣道:“我要睡了,你也回去歇下吧。” 胡秀衣泫泫然地走了。 阿鱼躺下,盖好被子,心里把太子骂了一万遍。 不就是放了葱姜吗!至于让下人过来掌嘴吗!他根本不是什么好脾气的神仙人物!他是大恶魔! 阿鱼再见到谢怀璟的时候,头一句话便是:“太子殿下真讨厌。” 谢怀璟:“……怎么了?” 这时候阿鱼脸上的红肿已经消了,但她仍然觉得脸颊隐隐作痛,“他让人打我!” 谢怀璟一愣:“有这等事?” “就前几天,我做了一道桂圆蒸鸡,没有把葱姜去了,他就让一个叫张瑞的公公带人来打我,还是掌嘴。”阿鱼一想到杨红珍低声下气地恳求张瑞的模样,心里便是一阵愧疚,“后来杨姑姑使了不少银子,张公公才收了手。”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脸,“你要是早几天来找我,我这脸都肿得没法儿见人。” 桂圆蒸鸡……谢怀璟隐约有了点印象。他确实不喜欢吃葱姜,但那天他见汤碗里有葱段和姜片也没在意,只是让布菜的宫女顺手把葱姜挑出来了而已,根本没让张瑞带人来司膳房。 所以张瑞是借着这个由头,借着太子的名义,来司膳房耍威风,顺便捞一笔银子。 谢怀璟的面色一寒。 阿鱼说:“你骗我!太子殿下一点都不温厚善良,反倒心狠手辣、斤斤计较。”她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声嘟囔着,“他心肠这样坏,肯定长了一副罗刹面孔。” 谢怀璟:“……” 张瑞是吧?他记住了! 谢怀璟回到承文殿后,便让人把张瑞叫来。张瑞还以为是什么好事,喜颠颠地过来了,才行过礼,就听谢怀璟质问道:“听说你前几日,去了一趟司膳房?” 张瑞便知东窗事发。他也知道,借东宫的名头耍威风、贪银子是极重的罪过,于是慌慌忙忙地跪下,拼命为自己开脱:“殿下,司膳房那些人故意怠慢您,明知道您不吃葱姜,还把葱姜留在汤里……奴才就是想替您教训教训……” 张瑞越说声音越低。 谢怀璟走到他跟前,问道:“那天你是哪只手打的人?” 太子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张瑞吓得一哆嗦,连忙把自己摘出去:“不是奴才打的,都是赵天和孙玄动手的……” 谢怀璟吩咐道:“这三个人,都入罪籍,送去掖庭。” 张瑞整个人都瘫软了。 几个宫人上前拖着他走,谢怀璟忽然说了一句:“慢着。” 张瑞的眼中闪着希冀的光:“殿下……” 谢怀璟道:“先打一顿,再送去掖庭——掌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