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慕樱静静地盯着郭临,也不福身见礼。眼波盈盈,眸光似水。郭临不明白她为何这样看着自己,皱着眉疑惑地看向秦正卿。 秦正卿表情十分尴尬,他清咳数声,想要提醒提醒堂妹,可惜秦慕樱依然一动不动。 他几乎就要开口呵斥,胳膊却被人拉住了。 苏逸不知何时站到他身边,说道:“秦兄,我们出去赏月吧。” “唉?”秦正卿莫名其妙。 这僵持的当头,还是杨争看出了蹊跷。他走上前和苏逸一道拉着秦正卿,憋着笑说道:“正是正是,秦兄,我方才可是看到你在船头写诗了,也让我们读一读你的诗作吧。” 秦正卿稀里糊涂地被二人架了出去。杨争临出门前,还不忘转过头,朝着郭临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 落在后面的陈聿修微微一笑,竟也跟着走了。一时间,船舱内除了候在墙角的一个粉衣小婢,就只剩下郭临和秦慕樱。 郭临愣了愣神,转头见秦慕樱的眼神里似有话要说。想起方才众人走时的怪异神色,猜测着大概这位秦小姐,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要单独说与她听。毕竟她是当朝京兆尹,能帮忙的地方还是有不少。 想到这里,她便宽了心,和颜悦色地对秦慕樱笑道:“秦小姐可是有事,只要是在下力所能及的,必然倾力相帮。” 秦慕樱微微一怔,凄凄地轻笑了下:“这种事,如何帮得了……”她转身朝着那架古琴走去。郭临看着她的背影,觉着她大抵有大事要长谈,便自个走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 秦慕樱轻叹一声,一字一句地说道:“这首《长风歌》,是我特意托人,从琼关带回的乐谱。自我练会,只弹过两次。”她抬头看向正在斟茶的郭临,微微一笑,“一次是在位于通义坊的秦府,我的小院里。一次就是今日的这艘画舫……” 郭临手中端着的茶杯将将碰到唇,却在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她呆怔着转过头,惊疑不定地看着正中的那道水绿罗衫身影。 秦慕樱朝着她嫣然一笑:“为了让君能聆听到我的琴音,我着实费了些气力。”她其实无须说出这些私底的事,这种小女人心思,往往会让男人们反感。可不知怎么的,只要目光接触到这个朝思暮想的人清亮的双眸,她就只想将自己的一切,坦诚地诉说给他。 郭临已经放下了茶杯,满脸的不可置信。 秦慕樱却毫不在意,接着轻声道:“而我最希望,你能听到的,却是这一曲。”她跪坐在琴前,芊芊素手抚上琴弦,长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望向郭临,“恳请公子,附耳倾听。” 那双玉手仿佛片刻间就找准了弦,悠然地弹拨几下,低沉的琴音轻缓地流出。 此时的郭临,已全然再无一贯的镇静。 “哦,居然是《凤求凰》?”杨争咂咂舌,轻轻地摇了摇头。一扬折扇掩住唇间笑意,用胳膊撞了撞秦正卿,“想不到你的妹子,还是个胆大的哟!” 秦正卿羞红了脸:“莫再说了,我哪里知道她会……”要是早知道,他一见到秦慕樱时就把她带走了,免得在这儿丢人显眼,回去还要被二叔责骂。他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啊,这个一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三妹,据说是秦家这一代最出色的女儿,怎么会就敢在人前直接诉情呢? 相比秦正卿的羞恼,杨争倒是颇为欣赏秦慕樱。他自小富贵,身边莺莺燕燕见的不少。但像秦慕樱这种敢抛掉女孩子家的矜持,当面给郭临告白情意的女子,实属难得。不过,他不愿让秦正卿太难堪,不再多言,转身朝苏逸走去。走得近了,却见苏逸低着头,呆呆地盯着漆黑的河面。 杨争今晚屡次见他这样,心中早就有些不满。皱了皱眉,正要开口询问,脑海里突然闪过苏逸前日画的那幅画。那上面的女子,不正是今日碰到的这位秦姑娘? 想到这里,他急忙拉过苏逸,走到船的另一边。确定秦正卿他们听不到他们说话,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不是喜欢秦姑娘?” 苏逸猛地抬起头,涨红着脸,却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摆手摇头道:“表兄你胡说什么……” “还待骗我?”杨争气不打一处,“你那日急着让我邀请郭兄一道来,也是因为秦小姐写信麻烦你这么做的吧?” 苏逸没想到他全然说中,一时间心中一直压抑的酸楚又涌了上来,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 杨争一口气哽在候间,轻喝道:“你既喜欢她,便和她说罢,又将她送到郭兄身边作甚。” 苏逸期期艾艾地答道:“可是,她说她恋慕郭兄,我怎能……” 杨争这下子却被他给问倒了,如若郭临没有接受秦慕樱的情意,那还好说。可万一郭临也瞧上她了,他总不能让苏逸去和郭临争女人吧。 画舫甲板的两边,分立着的四人。一人懊恼,一人心酸,一人沉思。唯独剩下的那人,扶着船边围栏,低声和小厮轻语几句后,便悠然地赏着江边的灯火,细听着耳边的曲调。 琴声戛然而止,江上骤然变得静悄悄的。众人一愣,心中俱是想到,这下该有结果了。 郭临修长的手覆按在琴弦上。她缓缓蹲下身,正面对着秦慕樱,抬头专注认真地看着她。 “秦小姐,你的心意,”她温柔地说道,“我深为感动。” 秦慕樱看见近在咫尺的郭临,她漆黑的眼眸中印出了她的身影。 “对不起。”郭临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我,有不能言语的苦衷,无法接受你的情意。” 秦慕樱这一刻,仿佛听到了心中一道清晰刺耳的破碎声,一遍遍地回响在她耳边。 郭临见她神色遽然间凄凉无比,心中只能苦笑。她从见着秦慕樱的第一眼就知道,这是个钟灵毓秀、才情兼备的女子。她对自己的这一番心意,只从那含着无限相思的琴音中便能得见。这种无比真诚而又单纯的情感,美好得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去保护。 她为了见自己,独自一人用尽了女儿家能做的所有努力,一心只想在她面前将心思托出。 郭临第一次后悔自己是女扮男装。即使再不愿伤害她,有些话,也还是要说清楚。 秦慕樱哀哀地静默了半响,才回神涩声问道:“可是因为,你的身边,已经有了一朵解语花了?” 郭临一顿,猜到她说的是阮云。正想点头,用这个绝佳的理由让她死心,可她张了张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眼看着秦慕樱眼眶中泪水盈盈,顺着白皙的面颊流了下来。 郭临心中又是心虚又是难过,她不忍看到秦慕樱伤情痛心,伸手轻轻抚握秦慕樱的手。却又猛然想起自己还是个“男”的,连忙撤回。 她硬下心,站起身背对着她,沉声道:“秦姑娘,实在对不住。我郭临愿在此立誓,以己之力护你一生无虞。若你愿意,可与我结拜为兄妹。只是,这男女之情,你还是放下罢。” 她说完径直朝舱门走去,不再回头。 一直候在一边粉衣小婢,突然快步奔至郭临身前跪下,抬起泪眼连声道:“郭大人,请您三思,我们小姐是真心恋慕大人的。您在京城护驾有功,离京出城时,小姐在阁楼上看了您一眼。自那一眼,就再也无法忘记您了啊。您不能……” “烟儿。”秦慕樱声音轻柔梗咽,却含着一丝不可反驳,“让郭大人走罢。” “小姐!”烟儿哭喊着,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起身站到一边,不再拦着郭临。 郭临愧疚不已,低着头走出船舱。 画舫上的杨争等人看见郭临是一人走出,心下都猜到了答案。苏逸站在甲板的另一边,远远望着郭临的身影,目光复杂艰涩。 郭临现下真是十分的窘迫,她不知是该过去那边船上面对秦慕樱的兄长,还是该留在这首船上继续伤人的心。这时的她,简直没有立足之处。 像是老天知道她的难堪似的,一艘乌篷小船徐徐地绕过俩艘画舫,划出一大圈水波,出现在众人面前。船头摇摇晃晃的灯笼,瞬间疏散了她面上的为难。船上的蓑衣船夫朝着她连连摆手,高声喊道:“郭少爷就等啦!” 郭临惊奇地盯着他上下打量一番,却是不认识的。正要开口询问,一股竹林清香飘至鼻端。陈聿修轻盈地走至她身侧,翩然道:“秦兄想必还有话要和妹子说,我们便不打扰了。” 郭临愣神间,已被他拉上小船。杨争见状,才知方才陈聿修吩咐自己的小厮竟是为了这事,果然是料事如神。他推了推秦正卿,摆手道:“快过去吧,时候不早了,你妹子一个人在外,怕不安全。我们便就此散了吧。” 秦正卿呆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连声应是,踏着木板移到小画舫上。站稳脚步后,他转头望向郭临离去的方向,却见那艘乌篷小船已经划出去了老远。 郭临长舒一口气,靠在船壁上,面色有些黯然。她尴尬地轻声道:“多谢陈兄解围。” 陈聿修但笑不语,知她惆怅自思,也不打扰,只是吩咐船夫快些靠岸。 不远处的西市大街,依然是张灯结彩,灯火通明。从这里看去,还能看到人头耸动,热闹非凡。可在郭临眼里,已没有方才江上远望时的畅快情怀。她与陈聿修告了辞,独自一人沿着江岸默默地走着。 她女扮男装,原为自保,无意间却有女子因此而伤情。真不知错在何处,又是谁的错。 罪不在我,但我仍需为此负责。她的心中如是想着。 她虽然同为女子,却不能很深刻地体会秦慕樱的心情。就连阮云那时也是,她只是觉得她警惕不够,被人骗了,还害了自己的身子。 若自己还是那个乡下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也许会和细腰一道嬉笑怒骂间长大。细腰会先她而嫁,嫁之前必然要和她一道去捉弄新郎官,将人弄得个灰头土脸。然后父亲又会去给人赔礼道歉,再捉住她们训斥一遍。等到细腰嫁掉,再就轮到她了。 这些想象,如同水面上粼粼倒影着的岸上灯火,比虚无更虚无。从赵寻雪出现的那一刻起,她在楚王的羽翼下无忧生活的六年,已然成为过去的平静。这世上诸多的因果,有时必然需要决出个对错。 一支竹竿遥遥地伸到岸边,“啪啪”地拍打在青石板上。郭临循声望去,只见一艘朴素的小船停在离自己不远的岸边,那船夫躬着身子,将撑船的竹竿够到岸边,拍出声响。见郭临回头,连忙欠身笑道:“公子,不好意思,小人唤您半天了,您也不应,只好……” 正说着,船帘被一只白玉般的长手挽起,此时此刻,郭临最不想见到的人走了出来。 赵寻雪站在船边,抬头看见郭临一副见鬼了的神情。目光微闪,脸上依然是不变的平静。 郭临暗叹一声说曹操曹操到,又觉得这人真是阴魂不散。但还是问了一句:“你找我?” 赵寻雪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低沉:“是。” 郭临皱了皱眉,虽不怎么情愿,但对方既然有话要说,为了知己知彼她也还是要听听。 船夫察言观色,早就将船固定在岸边,架好了木板。 郭临背着手走过去,前脚刚刚踩上木板,就听见远方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大人!” 这是金真的声音。郭临猛地回过头,夜色中一人驭马狂奔,瞬间就到了身前。 金真连滚带爬地下了马,神色是无比的惊惧焦急:“大人,不好了!白大人被羽林军抓走了!” “你说什么!”郭临瞪大了双眼。 “说是酒后当街闹事,已经被关到牢里去了,我怎么求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