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星球黑市的成交方式和生存方式一样简单粗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只凭信誉,毫无可信的手续和证明。于是很快,华朗就看着蒙着口罩的女孩用自己带来的布袋小心翼翼地将因为电量耗尽而处于关机状态中的机器人装了进去,扛在背上一步步地往回走。 华朗吃了一惊。 机器人虽然部分零件有所残缺,但既然能够上黑市拍卖场自然是能够正常使用的。一个家用机器人虽然核心科技不算高端,却胜在经久耐用,所用材料稳定性佳,这就意味着它很重。而一个看上去年纪最多不超过八岁的女孩来说,它显然属于需要用专用工具来托运的类型。 可她只用一只手,就将它扛在了背上,走了很远都呼吸沉稳,面不改色。 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但又有些意料之中——毕竟,一个才二十八岁体术就达到S级的人,自然有她与众不同的训练方式。他想起刚才看到的那双眼睛,又黑又沉,不像个孩子。不由得心情愈发复杂。 华朗注视着年幼的安塔尼亚一步一步往前走,每一步陷下去的沙子都足够埋没她的脚踝。她甚至没有喝一口水,两个小时的跋涉后,察觉到风渐渐变弱,他抬眼看去,就看见一个很破旧的,年代久远的飞船残骸落在远方,被人搭建改造成了一个居住的地方。 飞船原来的大门早就不见了,一个很像气压舱的舱门暂时替代了原主的位置。舱门是专门用来承受重压的,因此厚度和耐腐蚀性很可观。安塔尼亚伸出一只手拉开重重的合金门,华朗跟着走了进去,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里面的简陋还是让他微微一顿。 除了最基本的生活用品,这里没有任何一个适合女孩子居住的条件。他印象里的女性大多数是精致矜持的,无论何时都保持着最完美的姿态和妆容。但是面前这个……安塔尼亚毫无疑问是精干的务实派,而且很有收藏癖。飞船残骸的内部空间不算大,也就二十平米左右,但有序地堆放着她在星球各个角落捡来的物品,大多是齿轮零件,晶管,各种工具,瓶子里的不明液体,以及缠成一个圆球的合金线。 飞船里光线很昏暗,以至于正在仔细观察环境的华朗在听到一个嘶哑模糊的声音后才察觉到原来这里还有第二个人。他抬眼看去,在看清躺在角落床上面色枯槁青白的面容后,忽然就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JL,十年前星际臭名昭著的机甲走私犯,一个极其聪明狡猾又手段狠毒的女人,本身天赋不高,但生来一张漂亮美艳的脸,靠着这张脸成功从一个平民混迹成多位联盟高官的情妇,并从那些人身上套取消息,和另一群组织合伙贩卖走私高级机甲。因为当年她独特的金属色唇红在上流圈子里被许多时尚名媛效仿,因此后来多了一个称号“金属贱-人”。 只不过到了后来被人出卖,消息走漏,她在一位高官的床上被抓个正着。联盟一直号称坚守人道主义,律法里没有死刑,罪大恶极者都处以放逐。再后来他就未曾听到过JL的消息,没想到却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华朗看了看她的脸,JL曾经被很多人夸赞的靓丽纯天然的红发早就脱落光了,皮肤呈现塌陷状的青白,整个人瘦成了干巴巴的火柴,仿佛只剩下一口气。 可她还能发出声音来,“哼……小、小贱-人——” 几个词语就让她大口喘气,声音难听极了,“变卖我的东西……买了个……破烂回来?” 安塔尼亚很小心地把机器人从厚布袋里扒拉出来,用缺了很多毛的刷子细细刷干净机器人的表面金属层,一声不吭,手动开始肢解机器人。 JL睁着凹陷下去的恐怖大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阴阳怪气地开口,“为了、为了你那个死得早的母亲,你……你就是不死心……哼,在这个鬼地方,你想要完成,她的遗愿,根本……根本不可能——” 她说着,嘴角就溢出暗红色的血丝,猛地低声咳了起来,肺部发出不堪重负的漏响,整个人痉挛不止,缩成一团,痛苦至极。 安塔尼亚手一顿,起身拿起旁边旧得发黄的碎布,默默替她擦去了血迹。 JL盯着她,忽然用力打开了她的手,这个动作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又瘫软下去,喘着气道,“滚——我没东西能留给你,别来烦我,咳咳——” 这个女人明显辐射感染症状已经进入无救阶段,全身脏器坏死,没多少天可活了,只留着一口气无时无刻都忍受着疼痛折磨,却不肯舍下尊严让她来照顾。他只听闻安塔尼亚是在七岁时遇到JL,和她学习一切关于重武器的知识,可看她们的相处方式和交谈语气,似乎也并不是所谓的师徒关系,却又存在着那么一丝双方都难以割舍的联系。 安塔尼亚沉默地看着JL,这个时候的女海盗气质和他印象中的截然不同——隐忍,内敛,存在感极弱,也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将来那个嚣张跋扈的模样。 “你看着我干什么?”JL嗤了一声,虽然语气竭力显得高傲又凌厉,但明显底气不足,声音虚弱至极,“怎么,想弄死我?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你高兴了吗?” 安塔尼亚静默了很久,忽然开口,声音也不似一个女孩该有的清脆活泼,又沉又冷,“当然高兴。你对我妈妈见死不救,如今轮到我对你见死不救,怎么会不高兴?” JL瞪着她,眼珠几乎都要从眼眶里脱出来,她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很复杂,又愤怒又激痛,仿佛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道,“我就知道!你忘不了你那个妈,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就是个白眼狼,宁愿买个破机器人也不愿意买药给我——” 安塔尼亚面无表情地听着女人撒泼似的尖叫,一边嘶声力竭地用尽各种不堪的词汇辱骂她,一边痛苦地咳嗽,整个人激烈地颤抖,看上去就像一个快要散架的骷髅,又可恨又可怜。 她无奈地轻声叹气,“别吵了,你的身体——” JL冷笑连连,眼神跟淬了毒似的射向她,字字含针,刺痛逼人,“算什么?看我可怜,好心把我拖回来养着,养在眼皮子底下,天天看我这副模样,是不是很解气,很痛快?我就应该早点死在外面,好过受你的折辱——” 安塔尼亚似乎早就习惯了JL翻脸无情的模样,表情毫无波动,只是俯过身去,将她动作中弄乱的床单和被子恢复齐整,撵了撵被角,然后一只手把半撑起身的女人啪嗒一下按下去,叫骂声戛然而止,被钉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女人瞪着她,气的嘴角都在发抖,“你……” “你最好撑久一点。”安塔尼亚低着头淡淡道,“这样你也可以折磨我更久。” 女人死命瞪她,安塔尼亚也不气恼,只是低头目光平淡地望回去,眼眸黑沉沉的。女人咬牙切齿地低咒一声,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拿开手,我心口疼。” 安塔尼亚低头看了看,抽回手,女人立刻翻了过身,根本不想再理会她的模样。 她看了看对方几乎被被子淹没的瘦小身影,沉沉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走回去继续拆卸机器人的零件。 她露在外的皮肤黑瘦而且有干裂的痕迹打,但手指意外的修长灵巧,似乎对机器人的构造很熟悉。一个年代久远的家用机器人没让她摸索多长时间就完全被分解。她看了看一地的零件,然后弯下腰挑挑拣拣,拿出需要的部件,其余的丢弃一旁。 华朗忍不住好奇:她看上去应该是用了不少代价买到机器人,现在却反而把它拆了,那些零件她要来何用?难不成…… 很快他的迷惑就得到了解答——安塔尼亚把所有留下来的零件都捧着推开了里面的门,门里面仿佛一个疯狂科学家的工作室,窄小而凌乱,到处都是废弃的机械部件,唯一一张小的可怜的桌子上却干净得出奇,上面放着一个脑袋大小还充着电的……袖珍机器人? 华朗盯着机器人头顶上短短软软的,像是充作头发丝使用的天线,沉默。 安塔尼亚一看到袖珍机器人表情就变得柔和极了,她小心摸索着机器人,抽掉了电源,摸了摸机器人粗糙不平的金属表面,立刻一道蓝色电子光闪过,机器人忽然开口说话了,滋滋刺耳的电流声夹在活泼的语调中—— “你回来啦小安塔~” 华朗一愣,忍不住睁大眼睛。智能机器人? 联盟也生产智能机器人,但所有机器人的核心处理器都是制式的,严格遵循标准模式,虽然分为很多类型,但“机械无智慧”是所有科技公司默认的规则,智能和智慧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很久之前人类由于对科技的膨胀自信大批量生产智慧型机械人,结果证明这种成果是可以进行自然进化的,由此引发了全联盟机械战争。机械人为了维护自己生存的权益和平等的地位而反抗,不愿意成为人类永久的奴隶,人类则为了至高无上的权益和被取代的惶恐全面打压机械人,最后以很惨痛的代价险胜,自此严令禁止任何集团公司和个人生产带有独立思维系统的机器,“机械人”和“生化人”成为人类历史上对科技索求无度最有力的证据。 华朗盯着圆滚滚的银色球体机器人看了很久,只觉得这个机器人单纯无害,虽然言语间思维跳跃又独立,但不能肯定是否又是一个具有创意的小型家用陪护机器人。 直到他听到一个熟悉的词汇—— 安塔微笑着摸了摸光溜溜的球体,语气柔和,“你好,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