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嘶哑怪异,像是从破烂的风箱中发出,委实难听,由音推人,这声音的主人多半也是形貌丑陋之辈。 澹台楚原本是这样想的,谁知等她看清出声之人后,心中诧异极了,只因其人头戴血木珠冠,修眉凤目,面貌秀雅,秀美如同少女,与她想象的可怖形象全然不同,甚至称得上得天地钟爱的美少年;只是此人眉宇间却充斥着一股阴郁之气,周身也流露出血腥邪异之感,不似善类。 事实上,姬璇真一早就察觉尚有旁人在旁窥伺,且此人气机阴晦血腥,显然不是玄门中人,虽然不知为何不曾与曲妙莲三人同时出手,却更觉居心叵测,她也正是基于这点考虑才没有对曲蓝等人紧追不舍。 姬璇真却不知,如果辛蕙质在此处看到这名阴郁邪性的美少年,只怕立时就要骇的心胆俱裂——只因此人就是前世将她折磨至死的厉风! 厉风方才之语阴阳怪气,令人分不清他究竟是真心称赞,还是借此嘲讽。 澹台楚年少气盛,向来以出身大衍宗为傲,此刻见对方似有讥讽宗门之意,早已按捺不住,柳眉一竖,喝道:“阁下此言却是何意,莫不是看不起我大衍宗不成?” 与她不同,姬璇真已隐隐猜到此人身份,玄门与魔道对立已久,对于对方的出色弟子自然不会一无所知,在当日天璇峰上北斗一脉齐聚之时,谢琅不仅将去往离云天宫的玄门一派弟子身家背景说的清清楚楚,同时也牵涉了不少魔门子弟,因而只要她一观某人功法路数与自身形貌,便可大体猜出其人身份。 厉风露出莫测笑意,原本单纯以他容貌而言,这应是赏心悦目之景,可一旦掺入那诡谲阴沉的气质,反倒令人不寒而栗,仿佛看到一只剧毒雄蝎,随时可能用那锋利尾刺将他人置于死地。 他并未理会澹台楚,而是将一双凤眼紧紧盯着姬璇真,不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表情:“说来昔年在下还曾与姬道友有过一面之缘,不知道友可还记得?” 姬璇真一怔,厉风不必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说谎,他们之前应当确实曾经见过。她记忆力极佳,但凡见过一次的人事都会留有印象,此刻细细打量厉风五官,心中隐隐产生了一丝熟悉之感,但这感觉仍被笼罩在迷雾之后,未能令她得出真正答案。 她黛眉紧蹙,回想往日经历,却仍然不得其解,厉风似是察觉出她的疑惑,一手握拳,另一只手缓缓做出了往下倾斜的动作。这在澹台楚看来简直莫名其妙,完全摸不着头脑,姬璇真却看出来这乃是一个倒茶的动作。 电光火石之间,久远的记忆浮上心头,厉风诡谲俊美的五官逐渐与一张玉雪可爱、精致秀气的幼童面容相重合,她脱口而出道:“小祈?” 这对姬璇真来说已算是极大失态,但她心灵修为毕竟非比寻常,数息之后心湖又恢复平静无波之态,厉风面上露出扭曲笑意,双眼中蕴含无边怨毒之意,却以截然相反的语气轻巧言道:“想不到小祈这个名字还有再被提起的一天。说来厉某能成为血河谷亲传,亦有姬道友一份功劳呢。” 说起他的身世,其实也是一笔理不清的烂账。厉风之母盈珠本是血河谷谷主的数名姬妾之一,不过一介凡女,只因生的美貌才被厉熙收入内帷,她无依无靠又是凡身,自然无法与那些女修相比,在容貌衰驰之后很快就失了宠爱。 谁想一日厉熙酒醉之后,无意中来到来到冷落许久的盈珠之处,二人春风一度后不久,她愕然发现自己竟怀上了身孕。这个孩子来的太过及时,只要能将他安全生下,盈珠便可母凭子贵,一举翻身。 这孩子如此重要,盈珠将其视若性命,当时厉熙后院中常有姬妾争宠倾轧之举,想让一个腹中胎儿殒命再容易不过,她百般忧虑之下,却是想出了这样一个方法,先隐瞒自己怀孕之事,待安全产下孩子之后再将消息透露出去。 她实在被厉熙冷落了太久,其他妾氏已不屑关注这名凡女,竟然真的让她将怀孕之事隐瞒下来。但盈珠限于出身之故,见识不多,不曾知晓修士子嗣在出生前需要大量灵力供给才可健康长成,终于酿成悲剧。 在一个风雪交加之夜,盈珠产下孩儿,随即便惊恐的发现这孩子生具残疾,口不能言,她生怕厉熙知晓此事怪罪自己,狠下心肠把刚出生的儿子丢弃在了血河谷外。 当时广宁散人正在四处游历,恰好到了血河谷附近,他与厉风命中注定有一段师徒之缘,受到莫名感召往婴儿遗弃之处而去,发现了风雪之中被冻的面色青紫的婴孩,倘若他再晚来一步,这脆弱生命就会被严寒夺去。 广宁散人悲天悯人,纵然知道这婴儿会被遗弃在血河谷附近,多半与这魔道宗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仍然不忍心见其就此丧命,又观怀中婴孩天生灵慧,根骨不凡,便决意将之带回玉清观中悉心教养。 他一来怜惜这孩子身世多舛,亲缘寡薄,二来又心疼其天生残疾,便为之取了“小祈”的名字,意寓向上天祈求平安顺遂,实在是用心良苦,满腔慈爱。 广宁散人在小祈的人生之中身兼恩师与慈父两种角色,是他与这凉薄尘世仍有牵涉的最大羁绊,正如寒冬之烛,令人在无边酷寒之中犹且感受到一丝温暖。 小祈就这样在宁静平和、与世无争的玉清观中长到了七八岁的年纪,而后就是姬璇真前来拜访广宁散人。他头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姊姊,心里十分欢喜,鼓起勇气把自己亲手雕刻的木头小兔送给了对方,并得到了一张昆仑奴面具作为回礼。 他对这面具宝贝的不行,每日都要取出来擦拭片刻,还一直盼望着能和那位姊姊再度相见。 谁知有一日他无意中将面具磕坏了一角,于是便到迎仙城中的面具铺修理,等他回到玉清观时,命运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迎接他的并非是睿智慈和的恩师,而是一名负手而立,神情傲然的黑衣男子。 这人正是小祈的生父厉熙。在数年之前他就得知了自己有一子流落在外,不过他对这个子嗣并不在意,也就不曾来寻,然而一月之前血河谷当代首徒意外身死,却令厉熙不得不想起这个儿子来。 只因魔门六道之中,血河谷实力本就在灭情道之下,眼前形势已是如此,再观小辈弟子,灭情道晏知秋天资纵横,实为一等一的出色之辈,而血河谷首徒亡后,再无一人有资格与晏知秋争锋,倘若寻不到合适的执掌门户之人,可以想象未来血河谷便会彻底沦为灭情道附庸。 身为当代谷主,厉熙便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来,小祈身为大能子嗣,按常理来说应当资质出众,厉熙动用血脉秘法追踪儿子气息,一路寻到了玉清观来,他遇上广宁散人之后,张口就要带走小祈。 广宁散人心知厉熙身为一代魔道大能,自然不屑在此事上欺骗自己,他确实是小祈生父无疑,只是血河谷又哪里是什么善地?谷内竞争残酷至极,对外恶名也居魔门首位,绝不是适合小祈去的地方。 厉熙唯我独尊惯了,又怎会允许在他眼中卑微如蝼蚁的广宁散人反对,他含怒出手,将广宁散人生机破坏殆尽,小祈回来之时,这一代道德之士不仅已经陨落,连真灵也被厉熙所灭,再无转世之机。 生命中最重要之人落得如此下场,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小祈整个世界瞬间崩塌,他像一朵被细心放置在瓶中的幼嫩花苞,某一日玉瓶骤然破碎,花苞直面风刀霜剑,又被折断根茎,下场可想而知。 厉熙把儿子带回去之后,发现他确实天赋奇绝,而且十分适合修炼血河谷功法,当即大喜过望,将他更名为厉风,作为继承人培养,并将镇派至宝交予他手中,令他借助法宝之力开口说话。 这对厉风来说并非好事,血河谷功法残忍奇诡,练到深处会令人性情大变,成为只知杀戮的疯子。厉熙就是最好的铁证,他神志不清时,经常以各种闻所未闻的残酷手段凌虐厉风,等清醒之后又会用最好的灵药为他治疗伤势,如此周而复始。 血河谷内对厉风成为继承人之事也多有异议,他们明面上无法反对谷主的决定,底下却动用了无数阴私手段,欲置厉风于死地。 他一面恨生父入骨,又时常受其折磨,一面却要仰仗父亲才能在波诡云谲的血河谷中生存,长此以往,不仅性格逐渐扭曲,甚至从被害者转变为加害者,同样有了凌虐的癖好。 厉风对姬璇真的感情同样万分复杂,对方是他生命中少有的美好回忆,也是“小祈”存在过的证明;可他又因姬璇真之故,连广宁散人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其实他明知后一条乃是迁怒,可他性情已然扭曲,偏执成狂,唯有如此想法才能令自己好受一些。 厉风病态的关注着姬璇真,在这深深的怨恨之中,又开出了隐秘而扭曲的爱慕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