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的速度慢了下来,转向离开了大路,拐进了浓密的森林里。 索非亚将车窗打开,森林里清新干冷的气息瞬间强硬侵袭,驱逐了车内暖洋洋的燥热。弗洛夏抬起被热气熏出几分血红色的小脸,朝向车窗缓缓吸了一口气。冰凉的气息像一股水流,浇灭她喉中热气蒸腾的干涩,沿着气管直达深处,灼烧感与疼痛在一瞬间消失不见,像被冻住了敏感的神经,停止了躁动,弗洛夏禁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谓叹。 车子继续向行驶莫斯科郊外离大环公路十七公里处的卢布廖夫区,奥卡河与伏尔加河交叉处的这片中俄罗斯高地被河洛厄斯山脉阻断,形成了特殊的温带湿润性气候。一年中的积雪期长达一百五十天,除去雨天,不剩几个晴日。即使是阳光明媚的日子,气温也很少会达到零度以上。 卢布廖夫常年阴云密布,浸满了新鲜的水汽,这里布满绿色,浅绿、草绿、深绿、墨绿,挤压着层层叠叠灰色的天空,本该充满生机的绿色,却弥漫着腐烂的树根的味道,绿到极致,泛出了缠绕雾气的蓝,在高耸直立的西伯利亚冷杉中忽明忽暗,压抑扑面而来。 “伊弗洛西尼夏。”熟悉的香气靠近,索非亚冰凉的手指拉回了我游弋的神智,她帮我重新系好松开的围巾,“怎么样?喜欢这儿吗?”我没有直视她的目光,只点点头,轻不可闻的应了一声。 我喜欢这儿,从看到的第一眼开始,,平静一点一点将狂躁切割,我的灵魂奇迹般地被安抚了,停止了奔溃的尖叫。 看上去,我已经接受了自己成为弗洛夏的这个事实。 我接受了吗?不,我没有。上辈子,死亡是另一层皮肤,时时刻刻黏在身上,没有人给我选择的权利,我也没有能力左右自己的人生。死后我来到的这个虽然无比的陌生,但却有着触手可及的幸福。 现在,我只要轻轻张开手,就能抓住我前一世的求而不得,似乎来自神对我的馈赠,美得就像一场梦。 梦里我有爱我的家人,我在四处奔跑,尽情的穿梭在有着阳光雨水与雪花的日子里,我会是个真正的孩子没有苦恼,顽皮的在父母身前环绕。待在长大一些,我学会打扮梳妆,让自己更淑女更漂亮,因为那时我有了心仪的男孩子,我想让他觉得我很漂亮,他也许不够高大强壮,但可以给我一个温暖的怀抱,我们彼此之间有争吵,又和好。等到父母老了,我会在炉火边轻轻依偎在他们膝头,听他们讲无数遍他们年轻时候的故事。最后,连我也老了,我会和心爱的人一起白发苍苍,数着对方脸上的褶皱向孩子们讲讲我们年轻时的故事。 平凡人简单的生活,是我究极的渴求,凝结成了最偏执的欲望。 事实上,我却害怕了,我知道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所以我才退缩、畏惧了。即使是在无比艰难无比绝望的深渊里挣扎时,我也从未想过要放弃生命,还有我纯真稚嫩的想要长成一棵大树的愿望。 生命太美了,我无法忽视记忆深处蜷缩在窗帘后紧盯着母亲发酒疯的小弗洛夏,她苍白无力,在苦苦坚持。她瘦小的身子既要照顾时时不醒人事的母亲,还要承担着来自最爱的人的满腔恨意。 她不明白,她只能孤独的付出,即使换回的只有环绕在屋内永不停歇的叫骂和一如既往的漠视。而我呢,太想太想活着,所以我努力活着是多么不容易,这些矛盾与复杂的情感从我醒来的那一刻起就紧紧束缚着我,我没办法理所当然的接受原本属于她的这一切,焦躁在心里沉积,传来阵阵刺痛,若隐若现,不知道或者说到底分不清来自于谁。 更令人不安的是植根于我灵魂深处的那跃跃欲试的疾病,我无法确定它是否存在,时刻恐惧着那些事情回再次发生,一切都失去控制,我将无力应对,连带着弗洛夏的人生,被拖入深不见底的泥潭,再难脱身。我无法承受这样的代价。 不,不会的,嘿,快别想了,事情怎么会遭到这个地步,听着,你明白的,你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你会知道该怎么做,只是现在,相信你自己,好了,不要再想了,我在心里默默引导着自己,不能再想了,不要去试探,不要去触碰,现在一切都好,一切都还好。 “伊弗洛西尼夏,”索非亚的声音响起,我猛然向她看去,她站在车门一侧,朝我伸出手“我们到家了。” 我看出了她平静的面容下隐藏的慈爱与包容,说真的,这世上怎么会有连善意也无法分辨的人呢?我当然知道,不论表面如何,她一直在默默的关心与呵护着她的小侄女,但这些不属于我,我无法做出回应。 我明白这样不好,但我找不到合适的方法,只能维持现状。我不想忽视问题的根源,只一昧的装聋作哑,我的思绪混乱成一团,痛苦的维持着现状,小心翼翼的不去深究。 只看了她一眼,辨不明的愧疚感又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我拉住了索菲亚的手,又一次低下了头,尽力的控制自己脱口而出的哽咽,我真的是,不能再糟糕了。 索非亚拉着我的手一起走过一道道青石阶,石阶蜿蜒而上的缝隙里夹杂了丝丝苔藓,蕨类植物时不时划过我的脚踝,我踩着草流出的绿浆而上,一旁马尾大艽更加柔软的叶子悄悄拂过我的温暖的大衣包裹着的膝盖,尽管我感受不到。 很快,我们就到达了这座别墅的正门,门前站着一位老人,我这才看见了这栋房子的全貌。大体是四四方方,受拜占庭后期文化的影响,木材被更厚重的石料替代,严丝合缝的层层堆砌。圆形的塔楼状似粗壮的西伯利亚云杉,而塔尖圆润又尖锐仿佛能突破阴云的耸立着。我们走近了那位老人,他笔挺地站在一旁,黑色的燕尾服衬着雪白的浆洗衬衫,笔挺的黑皮鞋加上一丝不乱的头发,“这是安德烈管家。”索非亚脱下我的围巾和外套,转头向我介绍“把行李送在这孩子的房间。”管家向索非亚微微倾身,“马尔金先生回来了,他在书房等您。”转而面向我又是一个倾身,还没等我诚惶诚恐的回礼,索非亚就拉着我走上楼梯。 我的小手缩在索非亚的手中,她的步调很缓慢,我不用走的太快也可以轻松跟上她。她的双眼直视前方,我们路过一面又一面窗户,时不时透出的光让索非亚的脸庞忽明忽暗,耀眼的漂亮着。 踏上最后一阶楼梯,目光被后半拱形的圆门掩映着浑圆的穹顶吸引,光从一侧狭小的窗户清清浅浅的流泻下,照亮了逐层细挑的门廊,古朴的木料浸润了柔和的莹白。 “这是你的卧室,”索非亚指指前左方不远处的一扇门“布置得有些仓促,你先暂时住在这里吧。” 我走前一步,探出头。门后的色彩褪去了整个房子灰黑两色厚重的基调,入眼皆是淡青色的晕染,深浅不一,一层将一层叠加,,从窗边的雕刻木纹花顺着粗糙的纹路四处蔓延,钻入柜子坚硬的棱角里,躲藏在柔软拖地的床幔摇曳的褶皱里。 看起来很适合作为一个女孩子的卧室。 “唰————” 我弯下身子,将脸探入冰冷的流水中,试着缓解肿胀发烫的大脑。额前的碎发被打湿了,水流急促地拍打着脸颊,我张着嘴吸气,窒息感越来越浓郁,我忽然之间很累,与身体无关的,很累。我直起身子,水滴顺着下颚尖缓缓流入纤细的脖颈之中,凉凉的,我感觉有些清醒了。 拿起折叠好的毛巾,随手摸了一把脸,我望着镜中的自己,沾湿的浅色头发凌乱的落在两颊,灰色的瞳孔下显着清晰的黑色,困倦映衬得整张脸虚弱极了,连嘴唇都干燥的起了皮。 我伸出冰凉的手,捏捏干涩的喉咙,将水流汇集在手心,再次将脸埋了进去。 我收拾好乱糟糟的头发,稍微洗去面上的疲倦走出盥洗室,瞥见了床旁整齐地放着我的行李箱。那是莉莉娅当初从这里带走的,经历了漫长的时光,它又回到了这里,与我一起。 索非亚双手抱胸,背对着我透过半开的窗户沉默地望着远处满目疮痍的绿色与阴霾的天空。她听到了我发出的响动,转过身面向我,平静的说:“我们的可以谈谈吗?”这里没有阳光,但我知道,太阳在下落,屋里的光线趋于暗淡,将索菲亚浸在阴影之中,我只几步之遥,看不清她的表情。 这一次,我直视着她眼睛的方向,第一次清楚地回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