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县城的露天大排档在夜晚是最热闹的时候,从六点开始,客人一桌一桌地来,几箱啤酒、两盒骰子便能让这群刚从工作中解放出来的男女欢呼喝彩一整晚。及至深夜一两点,这群人的喧嚣声才逐渐停止,互相搀扶着陆续离去。
白思涣收拾完最后一桌残局,甩甩手中灰脏的抹布丢在柜子上,洗完手,一天的工作做完了。
穿着白背心的老李走出来,像往常一样递给白思涣一根烟。
接在手中的细烟和平常的不一样,白思涣疑惑地问了句:“南京炫赫门?”
“刚刚那胖女人落下的,我可舍不得买这么贵的烟。”老李坐在台阶上抽了起来,一口吸掉整半根,嫌弃道,“一点味道都没有,还卖得这么贵,不知道那帮人怎么想的。”
白思涣坐在老李旁边,跟他一起抽起了这平均市价一包十九块的贵烟,眼睛盯在那一闪一灭的黄色路灯上,心想明天一定要请那位在路灯管理所工作的客人去叫人给换换。
“你从大城市来的,见过有钱人家的生活吗?特别有钱的那种。”老李把烟叼在嘴里,双手描绘起他想象中的有钱人,或者该说是他幻想的未来,“开着名牌大豪车、住着三四层楼大别墅、老婆肯定不止一个,家里一个能看的,外头还要几个风骚的。身材,身材得这么好!”老李双手在空中比划出了一个鸭梨型的身材。
白思涣像是被他逗乐了,笑出了声。
老李拿胳膊肘戳他:“我说得不对吗?你见过的不是这样的吗?你到底见过没有啊!”
“见过。”白思涣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如今他已经不会再被这烟味呛得流眼泪。似是在老李的话上加以润饰,他不带什么认真的语气说,“开着大豪车、住着洋房大别墅,带喷泉花园的、老婆不止一个,孩子也不止一个,家里养两个,外头养三个。儿子只认一个,其他几个是死是活他们不关心。抽烟只抽八千块前以上的,抽的时候有好几套质地不同的烟具,打火机必须用镶钻Catier.”
老李笑得朝他晃手指:“读书人知道的就是多!”他不惧肮脏地躺在地板上,闭上眼睛,摸着暴露在外的肚腩说,“哎,那得是爽成什么样的日子啊。”
那得是爽成什么样的日子啊。
白思涣朝上空吐出一口烟,烟雾缥缈聚散,记忆摸着雪白的雾丝攀旋而上,以往的岁月似一帧帧展开的画浮现在他的面前。
“哟呵,来得够早的哈,有钱人使唤的就是不一样,效率就是高。来来来,人在这儿呢,带回去后就别再送回来了!”乱糟糟的女人将十四岁大的儿子从窄小的房子里拽了出来,丢给门外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
被丢出来的白思涣喊了声:“妈!”带着哭声,眼眶泛红。
女人扭头进房,拿出白思涣的书包,毫不客气地丢到他身上:“别喊我妈!今后你有别人当你妈!快滚!”
躲在女人身后、拽着女人破洞睡裙的八岁男孩看着眼前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意识到哥哥将要去过有钱日子的他,拉着母亲的手说:“妈,我也想去!”
女人把褪色发霉的红木门关上,骂声响彻了整个老破的弄堂:“去什么去?侬也不看看侬有没伊个命!滚回你屋里去!”
十四岁的这一年,白思涣被母亲赶出家门,让两个陌生男人带上从没坐过的豪车,离开这条他住了十四年的弄堂,去他这么多年来从没去过的繁华地段。
也是在走过一道道石库门,离开弄堂的那一刻起,他才明白母亲昨晚对他骂骂嚷嚷“滚回去找你爹”不是句玩笑话。
那年的景象他记不大清了,大概是初夏吧,弄堂里的那些女人还穿着吊带花裙,从二楼玻璃窗探出脑袋,一边将手伸进裙子里扣内衣的扣子,一边看着这些罕见的鲜亮人进出这个被人遗忘的弄堂。
法国梧桐的重影在车窗外刷刷飞过,白思涣抱紧怀中的书包,从上车到下车,他不敢大喘一口气。
刚下车的那瞬间,他甚至不敢抬眼看向四周,眼前皇宫似的白色洋别墅在阳光底下晃花了他的眼。
女佣是他在这座“宫殿”里认识的第一个人,她打开铁门,从两个男人手中领过白思涣,带着他穿过喷泉花园,踏进这座“大宫殿”,这所谓的家。
大门在被打开的那一刻,梦幻般的绚烂场景冲击着他的视力,耳旁陌生的声音不绝于耳。
“哼,我才刚回来就来跟我说这件事?嫌我在外头的事不够烦?”化着浓妆的短发女人从金属大楼梯上走下来。
女佣带着白思涣上前说:“太太,他是……他是先生的孩子。”
短发小脸的女人目光在白思涣身上停留了一秒,对身旁的管家说,“我说怎么今天脾气这么硬了,先斩后奏的事他都已经干了,还在乎我什么感受吗?”
这个强势的女人有着一个与之不符的典雅的名字,程素棠。她是林家真正的一家之主,儿子也好,佣人也好,就连用金钱堆砌起这个家的男主人林涣,她的丈夫,也得每时每刻看她的脸色。
“老裴,我今早让你去买的油炸花生米你买来没有?是不是我说的番禺路那家?”第二个从楼上下来的人是个只比白思涣大三岁的男孩。这个家的长子林思颖。
白思涣他母亲的名字叫白颖,林涣的这个长子叫思颖。当年那些别人不必道细的含义,全包含在这两个名字当中。
程素棠一度很憎恨她这个大儿子的名字,恨不得将他的名字从户口本上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