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递进门内的时候,戚晋刚勾画完许多鸡零狗碎的杂物。有羽毛,悬在天上;枯树光溜溜掉干净了落叶,一旁小溪还静静在流;枫叶渐渐漂远了,有颗石子留在原地,依旧发着闪亮亮的光。他没来得及勾画她的背影,然后荆风说:
“亲事府为她办了庆功宴。今晚,现在。”
于是忽然间,想见她的心情便再也抑制不住。
庆功宴就设在刺史府后院,天色渐晚,她自夕阳中骑马而来——准确来说,与童昌琳同乘一骑,但戚晋习惯性略过了执杖亲事,只见大病初愈的小姑娘穿了身旧色的衣裙,披着件劣等的狐裘,裙摆散开在枣红的马背上,像煮开的水花一般上下翻飞。她低头瞧了瞧,为此乐不可支。几日过去,她两颊多了些红润血气,眼睛被寒风吹出些泪花;偶尔咬了唇,依旧是不知所措的局促;可下马时又能准确无误地跳到童昌琳的怀中,多少学会了不拘小节。然后戚晋就想,想她在同州的密林里是何模样,丹州的村舍间呢,延长的骷髅山上,还有宁朔的县衙内?想她孤注一掷时,想她自由自在时,想她担惊受怕时,想她茫然无助时……近在眼前的她,却忽而令他掏心掏肺地思念。旁人的言语果然太轻,不足以描画出她经历过的风霜雨雪,不足以还原缺失的那么多日日夜夜。他喉头一动,几乎当真要走出去了——
一串黑珊瑚的项链,从童昌琳怀里掏出,系在她的胸前。
这一瞬间,她忽而就变得遥远,更不可靠近;他的存在,又变得这样可笑、而无用。曹文雀曾经为她表功,小之则给她叫苦,荆风说一路平安,偏偏戚晋怎么也想不通。她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太平天下,如何屡建奇功?她似乎又只是个没名没姓的小丫鬟,不过仓皇逃命,却反而招人嫉妒。他所幸不曾见到卢道,否则……
可他也不知自己当如何区处。
他只道有些东西已经改变,像她的样貌,就这样在夕阳里发着光,却如梦似幻,不可捉摸。她还在笑,还会欣赏一节枯枝,捉住一片羽毛。功劳之下的恐惧使她珍贵,恐惧之下的爱使她崇高。这二者此刻却令戚晋厌恶,更使他心碎。
而后他转身离去了。
他不再勾画溪边背影,他像画一只眼睛,却画不出。她的眼睛,不似他的重瞳,简单多勾勒个圆便足以概括。她的眼睛太复杂、太恢弘,要让见者落泪,而后自惭形秽。可戚晋不想面对这样一双观世音般的眼睛,他是凡世俗人,只想念凡人真实的温度、与心跳。他接着又大惊失色,痛斥自己愚昧,又痛恨自己轻浮。他觉得自己该当去致歉,这是个很好的借口。
但是他走不脱,已经有庶仆进门,带着他等待了多时的信号:“刺史老爷要事,先要奴才通禀一声……”那孩子偷偷抬眼一打量,好像不太敢接着说下去,“最好是……先请秦将军来……”
天色好似在这一瞬间忽地黑了。他看了一眼烛火,随即点了几人名姓,让仇啸各自知会,又翻过那页草纸,亲笔修书命荆风送去。他而后短短歇了片刻的觉,就在这须臾间隙。
九原已无叶可落,他听到风飘落地上的声音。
其后公堂很快搭起,就在东跨院。往南一墙之隔,交了班的执杖亲事们正围着他们的小英雄,兴致勃勃要听她将一路惊心动魄娓娓道来。祝酒、惊诧、倒吸冷气、抑或拍手击节,荆风耳聪目明,在这头也听得一清二楚——他却不该听见。他要请的人没有来,眼前早有预料的事,终于发生也难免使人兴致乏缺:
比如说隐藏在右威卫的内鬼。
“是……右威卫、翊府、中郎将,赵东的裨将。”
刺史李通好容易捉住了秦家软肋,要将举报说得缓慢、郑重,面上显得赤诚而衷心、再加几丝嫉恶如仇与无可奈何。他接着却忽而促弦转急,不余任何反驳扯皮的空当,人证物证立时传上堂来、摆开一排。九原不曾戒严,尤其西城门格外畅通无阻。州府蹲了多日,先捉住放心大胆出城传递情报的燕国探子,而后审出这惊天大案。夜冷着,只这么瞬息,无人再能看清秦秉正的面色。想他右威卫翊府旗下,左郎将蔡筑已被枭首示众,如今中郎将赵东的裨将又投效了敌国,这右威卫主将的位置,他算是彻底做到了头。戚晋没有说话,当着列位同僚面前,是秦秉正自己“噗通”一声撩袍跪倒。他说——声音如常,只是无端像带着回声,和卫国公阵亡后的声响别无二致——他说:
“赵东……无罪。”
右卫将军时丰上前,取过他将印虎符双手奉上。朱兆的眼睛跟着一路上移,接着又闪出精光:
“赵东原在燕然都护府,并非卫国公麾下,与燕贼并无不共戴天的血仇;手下兄弟倒是多有伤亡,对秦将军心存不满却不无可能。如今蔡筑一死,狡兔死走狗烹;自家裨将再劝,焉知他不会一时意动、随其归敌?”
“的确。燕人的胃口,的确不会仅止于一个裨将,所以,”
将印虎符暂时搁在案上,戚晋接着站起身,却将秦秉正亲自扶起:
“赵东,还将有大功。”
如今西受降城主将乃火拔支毕亲外甥果那正。这裨将再手眼通天,也不过只是果那正一人的耳目罢了。要知道火拔支毕的踪迹,得下重饵。赵东,翊府中郎将,分量不轻不重,但至少值得一试。打草不能惊蛇,虽然有些东西,已经悄无声息地改变:
从今夜起,一切都不能再回头。
“故城久克而不能下,隐疾久患而不能查,即便有右卫助力,围城迄今十二日而不能得。”
荣王戚晋,缓缓背过身去,将印虎符,已在唾手可得的距离。他却不曾伸手,不过喉头轻轻一动,声音有意压得低沉,堂外,又适逢风起:
“从今日起,中路军,右威卫及右卫,进退区度,一律听从本王号令。
“秦将军仍戴原职,但,一举一动,须有本王调度。否则,视为谋反叛国,人人得而诛之。”
荣王、行军大总管、关内道黜陟使,代天巡狩,言出如律。堂下众人纷纷跪拜领旨,百样心思一时喧涌如潮。戚晋又道:“此为其一。”而后,便唯剩敛声屏气,连那地毯上的绒毛、也再不能被吹动半分,“其二。”
他转身,望向朱兆:
“夏州之乱,根源未解。一切军需用度,自此改由大同道行军副总管、胜州刺史吴祚孚一应安排。”
秦秉正晾在下首,此刻已不辨悲喜。这下便换了朱兆来猝不及防、再来怒不可遏。夏州出事,孙固不可再用。输送后勤舍他其谁?到手的鸭子,竟然还能拱手让给东路?可不等他眉头扬起,荣王摇头叹息,先点他来问:
“朱侍郎才劳动了一趟。朔方如何情形,想必远比本王看得真切。前几日侍郎多番上书,直道后勤危矣,如今改弦易辙的消息,便由朱侍郎代为转达,可好?”
到了这生死关头,连荆风都知道他唯有搬出他太尉爷爷来作保:“臣……斗胆。”咬牙切齿,他甚至抬起一张涨红脸面,“臣幼聆祖父训导,自认军需转运可堪行家里手……”
“朔方州狱死了三名细作。凶手是谁,难道朱侍郎已经查明?”
那宽厚身躯微不可察地一抖,再不动了。
“如是,那么如何避免祸事重演,朱侍郎必定是不二人选。”
戚晋在笑。笑得温柔,问得耐心。可那双重瞳啊,却冷若寒霜,更深不可测。他就盯着朱兆突突直跳的眼睛,盯着他哐然叩首,盯着他领旨告退。他撅起身来,腰上的肥肉跟着震颤;他退出门去,一步比一步踉跄,令回首目送的李通暗自发笑。戚晋看得仔细,接着自然便道:“其三。”
李通忙回过神来。
“接下来攻坚克难,少不得倚仗城中父老乡亲。秦将军从前给民工开多少?双倍酬劳,出体力活的包两顿餐饭,刺史府公出。”
不等他欢欢喜喜应下来,暗自长舒一口气,戚晋又道:
“只是李刺史少往民间去,万一内情不清,贻误时机……兰县令。”
后者颔首以应。
“九原县各家各户收入、税出、人口是你亲手整理,你又做过度支员外郎,这事交由你来办再恰当不过。秦将军想来从前不曾过问这些细枝末节,宁朔代县令江钊会协助你。先,拟定一套标准规则,帮工人等要一一造册登记。另外停牧改农你已经在做,就趁此机会选些人手好好去做。两边任何进展、任何差池,均由你一人负责,明白?”
责权对应,他一人负责,便是一人掌权;这么区区几句话,刺史便近乎要被架成空壳。当然不,还有“要事”,只能李通去做:
“烦请李刺史,颁道戒严令。捉拿奸细,戒严巡城这等大事,还得请李刺史不辞劳苦。”
他说着还郑重做了礼。
这场戏酝酿多日,本该就此落幕了,可李通面上挂不住先走了,兰敬德身子骨不好跟着走了,连右卫将军也趁机离开,堂内不知何时只剩下秦秉正一人。荆风送了客,回身将房门阖严,又落下棉帘。秦秉正便终于肯站起身、抬起头——此时此刻,败军之将,用夹杂粗气的腔调,他居然还有的兴师问罪,甚至理直气壮?
“……之所以杀蔡筑,就是为了让军中传言你我不和,诓那细作去找燕贼通风报信?”
大梁四军合并,内有嫌隙、有机可趁。火拔支毕必然大喜,大喜则大意、大意则大败。荆风站在一旁,以为秦秉正想通了这层道理,接下来多少要慨叹一句蔡筑死得其所,却不想他反倒恼羞成怒:
“你我本就不和,何必多此一举?蔡筑跟随父亲二十一年,没有功劳有苦劳,说杀就杀,是否小题大做、亦或、挟私报复?!”
“我杀他是因为他违反军令,按律当斩。”戚晋冷冷应过,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嗤声而笑,“早听闻卫国公治军严明,当年我执掌左卫时亲身领教过,自叹弗如。不想没过几年,秦将军倒带头反起规矩来。孝顺子,孝顺得好哇!”
他在激将,在等对面怒火中烧之际口不择言,以那夜客栈里的“把柄”来反唇相讥。可秦秉正没有,只不过险些撕碎了重帘、撞倒了门扇。反倒他这一腔隐火,最后居然无处发泄。夜黑着,他重坐在案后。隔墙欢闹声似乎停了,荆风说她已经离开。今夜大获全胜,或许他们也该祝酒庆功,可这不过仅仅是个开头。
那么就以今日、暂时作别。
野外的黄沙刮得山响,天上的太阳掉在地下,在手边、在心尖,烧破了一个又一个窟窿,淌着沸滚的血。手边的青梅酒向来是冷的,却解不了口干舌燥、缓不得心焦神疲。“荆风。”他简单地叫,“你帮我,再走一回窗户。”
“属下不是小偷。”
他支了脑袋,呼吸缓慢而粗重,心灰意懒间哪还有意与这楞头较劲:“去你妹妹房中。”他顿一顿,“替我……借一样东西。”
“偷什么?”荆风问。
“一块……石头。”
接荣王殿下令,丰州驻军一应暂停攻势,枕戈待旦、重肃操演,外人看来却好像就此享了清闲。长安城内近来涌入各国庆祝千秋万岁的使节,倒愈发忙得好似战火连天——尤其那内宫御膳房!姑姑们有的颐指气使不必亲自劳动,年长的大宫女们推三阻四偶尔也能得个闲,唯有徐弥湘这等才进宫刚上了案台的,东奔西跑是哪儿都得搭把手。除了为陛下备寿试菜调整的内膳所她进不去以外:每日下午得为最近常进宫来的靖温长公主准备十几道流水小食,择菜洗果足够她两只手都泡皱生了冻疮;庆祥宫又要各样孩童零嘴,炒糖砂更累得人胳膊仿若千钧重;令熙宫指名道姓,近来总是贪一口漠北的烤肉,烟火燎人怕是要把她那小脸蛋熏黑几个度;露华殿的良宝林也勤往这头走,变着花的点些茶果要去与陛下消遣。弥湘从前还说要将芊尔姐姐留下的记札认真研读清楚——哪还有精力和空闲!
月当半空,她一屁股躺倒铺位上只顾得喘气的时候,也就只能听姐妹们聊些八卦是非来打发时间了。都是些十来岁的女孩子,好奇心重,偏这宫里故事又多,听个一知半解就要聚在一起以讹传讹,时而大惊小怪,又纷纷乐在其中。
有一夜她们说,离家出走的宣清长公主殿下早就死在了外间,民间有人见到了尸体,陛下还不肯认呢!下手之人必定与国舅有血海深仇,据说连她身边的丫鬟都不曾放过,杀猪一样骇人哩!